萭章 五

田听天长得矮胖矮胖的,像一只准备过冬的鼹鼠。他见到我,非常傲慢,一点也不像有求于我的样子,我心里觉得特别不舒服,虽然你是个大官,但我也不想巴结你,何必摆出这副样子给我看。

不过想到廷尉是大汉掌管刑徒的最高府寺,我也不敢不客气,于是躬身道:“廷尉君竟然枉驾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田听天随便拱了下手,说:“罢了,听说萭君擅长斗鸡,所以特地来观赏观赏。”

我看他的脸仍是冷冰冰的,赶忙陪笑道:“不敢说擅长,只是借这个玩意糊口而已。”

“糊口?”田听天转头看了看四周,阴阳怪气地说,“坐在如此华丽的重楼广厦之下喝粥糊口,未免有点装腔作势罢。”

我心里也开始起火了,这老竖子今天似乎是来找茬的,我也没得罪他啊。想到自己多少还有两个阔朋友,于是壮了壮胆,回敬道:“要说装腔作势,自然廷尉君是用不着的,廷尉君身为中二千石的大官,手掌天下郡国所有刑徒的命运,予取予求,到处都有人逢迎拍马,不像下走一介布衣,只能靠装腔作势拜拜排场。”

田听天身后站立的两个头戴武弁的随从立刻大声叱道:“大胆,敢用这种语气跟廷尉君说话,还要不要命了。”说着,他们踏前一步,手握住腰间的刀把,一副即将拔刀出鞘的样子。

好像兜头被尿淋下来一般,我心中刚刚萌起的气焰登时打消了,赶忙压低了声音道:“下走唐突,死罪死罪。只是不知下走另有何事得罪了廷尉君,导致廷尉君登门问罪。”

田听天哼了一声:“据说你养了一只非常有能耐的鸡,取名叫‘廷尉’,不知是也不是?”

我心里哆嗦了一下,原来是这样。我最强的几只公鸡确实各有外号,其中“廷尉”那只看似呆若木鸡,而一出爪必定致敌鸡死命,厉害无比,就好像那些舞文弄墨以杀伐立威的酷吏一样,而廷尉更是舞文弄墨的官员之首,所以我给它取了这么个名字。不过虽然我觉得这样取名也无可厚非,但为了谨慎起见,也很少在公开场合这么叫唤,这事到底是谁传出去的呢?

我望了望陈汤,除了萭欣,知道那鸡外号的只有陈汤了,难道是他告了密不成?不过我马上在心里又否定了,告密是需要动机的,他的动机是什么呢?虽然他曾靠着告发母亲才逃得性命,但这样对我未免过分。况且想靠告发我这种事获得官职非常之难,因为律令上没有一条写明我这种行为算是犯罪,更无一条律令写明告发了我这种行径也能立功受赏。

陈汤的脸色若无其事。

我为什么要给自己的斗鸡取名廷尉呢,在这里我有一个羞于出口的毛病,那就是,如果我不给自己选中的斗鸡取个我认为最符合它们品性的名字,我就对培养它们长大成鸡没有信心,更不可能将他们培养得出奇制胜。对自己这个毛病,我是屡教不改,无可奈何。

此刻我无暇深思,只能下意识地回答:“哦,廷尉君从哪里听来的这个说法。”我装出一副很惊讶的模样,从脸上很难从中看出我是承认还是否认。

田听天道:“素来听说柳市萭章豪侠仗义,一诺千金,没想到却是个胆小鬼,连自己做过的事都不敢承认。”他招招手道:“来人,把张喜给我带进来。”

他身后的武弁随从大声复述道:“带张喜。”

一个壮大的汉子从院外噔噔大踏步疾走了进来,我心里一沉,原来他就是去年秋天来找我斗鸡的关东豪客,他的真名叫张喜。我当时对他也算不薄,虽然他斗鸡输了,我并没有接受他下的赌注,还留他一起饮宴,最后又赠了他数千钱,没想到他竟然向官府中伤我。他知道那鸡叫“廷尉”,可能因为那日我在酒宴上喝得微醺,不小心说出来了罢。

张喜手指着我大声道:“他用来跟我比赛的那只斗鸡就叫廷尉,那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那天可是非常得意呢!”

我气得浑身颤抖,天下还有这么无耻的家伙,我心下发誓,要是以后有了机会,一定将他五马分尸。我生平最讨厌阴险的人,一个人无知愚鲁都不要紧,但是阴险的人,他们的尸骨只配填沟壑,我看着他那幅好像正义而愤激的面孔,恨不能马上冲上去把他打扁。我的双手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

张喜好像很惊讶地说:“廷尉君,这竖子还捏紧拳头想打我,那些罪行被揭露的人都是这样。”

我低下头,不发一言,因为想不到什么好说。

田听天冷笑了一声,对我道:“现在你没话可说了罢?既然如此,我就不得不请萭君去一趟廷尉府对簿了。萭君轻辱我不要紧,可是廷尉是朝廷官爵,你给一只斗鸡取名廷尉,就是轻辱朝廷官爵,大不敬。至于怎么判决,一切依朝廷法令来就是了。”

“去廷尉府,又有什么了不起。希望廷尉君有暇通知一下富平侯和,他们可能会来廷尉府看望我的。”我怒不可遏。

田听天愣了一下,旋即恼羞成怒:“你是威胁我吗?还是想诬陷朝廷高爵?天子一向对列侯招徕游侠无赖不满,如果你想诬陷列侯,那么也不妨试试。”

我额头汗滴涔涔下落,糟糕,怎么没想到这层。我只能用比蚊子还细的声音徒劳道:“我一向奉公守法,哪里是什么游侠无赖……”

田听天颔了颔首,道:“哼,是不是,到了廷尉府就清楚了。来人,请萭君陪乘。”

他妈的,这帮死官吏,玩什么文字游戏。什么陪乘,不就是系捕吗,用词还真婉曲。他身后的骑吏又大声复述了一遍:“来人,请萭兄陪乘。”

门外又奔进来几个穿着红色公服,戴着两侧各插一支鹖羽武弁帽的骑吏,手上抖着铁链向我走来。

庭中的空气静止了,我的家仆此时正端上一条硕大的鱼,看见这个架式,吓得腿一哆嗦,跪在了地下,手上盛鱼的漆盘也从他手中滑落,他的双手在空中抓了几下,什么也没抓住,整条鱼和漆盘分离,啪的一声掉进了旁边的木槿花丛里,汁水四溅,靠他最近的楼护身上白色的麻衣被溅得星星点点。

家仆哭丧着脸在楼护身上徒劳地掸了几下,看看形势不对,又停住了,伏在地下瑟瑟发抖。几瓣鲜红的木槿落在他的头上,颇有几分喜气。

那两个骑吏已经走到我身边,其中一个把铁链一甩,套在了我的脖子上,另一个则用铁链反接了我的双手。见此情形,萭欣突然哭了出来,她几步爬到廷尉面前,求恳道:“廷尉君,我阿兄是无心的,他不知道这些律令上面的事,万望廷尉君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放过他一次罢。我们立刻把那些斗鸡全部杀了,廷尉君,你宽宏大量,就饶了我阿兄这一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