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天子常寝疾 储君日忧茕(第2/7页)



石庆惊道,不如什么?

长史道,君侯不如遵循惯例,伏剑自杀以谢君上。以免殃及宗族。

石庆身子一软,差点摔倒,他面如死灰,声音颤抖地说,难道只有自杀一途吗?他有点不甘心,一般情况下,谁愿意死呢。再说,他的父亲石奋历经高皇帝、文帝、景帝、武帝四朝,以孝谨著闻于天下,连小过错都没犯过,石氏家族向来只闻有褒书,未闻有谴书,可是到他这里,却要伏罪自杀,实在是太丢先人脸面了。

司直道,我看自杀倒也不必,皇上并没有派使者簿责,只是报文,君侯还是回书,说不敢辞职,一定勤勉职事,皇上也就会息怒了。

石庆喃喃地说,那就先试试,不行的话再死不迟。他当即写奏书上交使者,骂自己愚妄,不该辞职贻君父忧。皇帝见到他的报文,果然也就息怒,赐书勉励。

石庆的丞相职位最终被公孙贺代替,免职归家之后常常慨叹,现在的天子真不好侍侯。当然这番话都是对最亲密的人讲的。当石德也以儒学精湛被皇帝征为太子太傅的时候,他的父亲石庆就举出自己的例子告诫他,一定要更加小心谨慎。石德点点头,任职后第一件事就是上书,称自己不能接受太子太傅一职,因为那是他父亲任过的职位,如果坐在父亲的寺署里办公,作为人子,会感到不安的。皇帝得书大喜,觉得石德果然是名父之子,恭谨忠孝,于是下诏,任命石德为太子少傅,而且规定,只要石德在少傅的位子,太傅一职就一直空缺。好在太傅和少傅虽然名称有别,秩级倒也完全一样,都是二千石。石德得到这个清闲的官职,又是在自己父亲留有余泽的太子家任职。心想只要熬到当今皇帝宫车晏驾,那么自己以太子师父之恩,将来封侯拜相也不是不可能的。可是皇上晚年的乖戾,渐渐让他觉得这个希望日渐渺茫,照这个趋势,他不但不可能以师傅的尊位佩上那万石的紫绶金印,而且很可能随同太子被赐死。即使太子不废,只收到皇帝的谴书,他也随时可能会以"教导太子无方"的罪责首先坐诛。他自问教导太子不能说不称职,举凡儒家的一切经义,他无不尽心传授。他足够有资格为自己和父亲的成就而骄傲,太子不就是一个恭谨谦让的人君么?他将会比大汉所有的皇帝都仁慈,都懂得善待臣下。他敢说,只要太子即位,天下马上不会有兵戈之忧,百姓将安居乐业,公卿大夫也廉谨有让。可惜他等不了这一天了。他跪坐在太子的面前,想起父亲和自己所受的委屈,想到自己一生谨慎,却仍然逃脱不了被诛戮的命运,愤怒象条激怒的毒蛇一样,不停地吐出了信子,一时间所有的节制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说,太子殿下,如果江充真的得到诏书,驰围明光宫搜索,那么应当早点做好准备,干脆首先将他系捕,派能干狱吏穷治其奸诈。

刘据惶急地说,少傅君,他既然有诏书,我们将他系捕,岂非犯上作乱?也正好坐实了他的诬告啊。且为人子者,死则死耳,终不能反戈以向君父。

石德道,太子别忘了,《春秋》记载,晋献公的太子申生被后母谗言,自缢于新城。《春秋》并不认为他做得对,反倒认为他应当先诛谗贼,使自己的至诚上达于君父。如果只是为了一个孝的虚名而自杀,对国家社稷又有什么好处呢?申生一死,接下来就是晋国数世的祸乱。《春秋》认为,这就是申生之罪也。现在太子的情况正是如此,如果让江充诬陷太子得逞,太子不肯自明反而自杀,皇上纵使以后能明白太子的忠心,又将悔之何及?而且江充得逞,将尽力掩盖真相,大肆杀戮。臣恐怕太子之冤,将沉埋千载啊。

刘据头上汗水涔涔,道,已经冬月,明光宫里竟如此之热。--《春秋》里有这样的话么,天,我的头很疼,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石德道,当然有,就在《左氏传》里。

刘据烦躁地摆摆手,少傅君不要说了,让我再想想。

石德叹道,太子三思罢。或者也可以暂时隐忍不发,打开宫门,让江充搜索,如果他没有搜到便罢。如果他硬要栽赃诬陷,那么太子就千万不能再迟疑了。

好吧。太子好像在思索着什么,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事情的进展相当之快,就在他们密谈过没几天,明光宫的双阙下,突然出现了数百辆革车。掌管太子宫殿安全的宫门令得到阙楼上观望卫卒的报告,失魂落魄地跑去通知太子。他自然要失魂落魄,明光宫里所有侍奉在太子身边的官吏,无论官职高低,从他们当初被安排侍侯太子时起,就和太子牢牢地绑在了一根绳索上。那结果或者是共享富贵,或者是同归地府。但他们现在更大的可能是后者。

太子妃史良娣正在侍侯刘据着衣,听到宫门令的禀报,刘据心里痛了一下,强作镇静地对着铜镜细心整顿自己的仪容,又扶扶头上依旧高贵的冠冕,他尽量克制住语调不受心情的影响,平静地对史良娣说,我出去迎接使者了。他又默默看了一眼在他身边的长子刘进和其他几个子女,不知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史良娣望着丈夫,无言地点了点头。她嫁给太子二十多年了,生活于她,一向如生机盎然的春天,没想到一下子风转云涌,跌入了残秋,多年来她梦寐着丈夫能早日即位,自己凭着所生的皇长子,能顺利立为皇后。可是这一切越来越遥远。她和丈夫一样,心情压抑沉重,不知道宫门外已经蕴涵着怎样大的危险。

刘据走到殿门口,回过身来,补充了一句,你们先去却非殿等候,和少傅他们呆在一起,没有我的命令,不可轻举妄动。我想不会有什么事的。他最后一句话有气无力,似乎自己也很怀疑自己。

刘进忍不住张口叫了一句,父亲……。他还想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收了回去,显然,他心里对父亲的话很不以为然,怎么会没什么事?这简直是掩耳盗铃。谁能想象,一个区区二千石的官员,请求以车骑搜索太子宫,最后的结果会没有什么。太子可是大汉帝国的储君,现在被一个下吏逼迫得如此困窘,让天下郡国的百姓们知道,将会是怎样的笑话。如此摇动天下的举动,如果不是一场恶意诬陷和血腥屠杀的前兆,那反倒是有悖常理了。难道江充会无聊到这地步,竟有闲心开这样的玩笑不成。除非他疯了,即便他疯了,也是热衷于大肆屠杀的那种疯,而不是把搜索当作儿戏的文质彬彬的这种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