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长安聚疑氛 广陵多纷争


长安,未央宫椒房殿。

博山炉里香烟袅袅,殿内四壁挂着刺绣的丝帛,香桂木的殿柱髹着通红的漆,翠羽织成的帷幔低垂,云母屏风将大殿隔成了几个小而温馨的间室。丞相葛绎侯公孙贺局促地跪坐在席上,他对面就坐着号称母仪天下的卫皇后,然而早已不是当年明眸皓齿的卫子夫了。几十年前的渭河两岸,不,天下所有的郡县都传唱过那首歌:

生男无喜,生女无怒。

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然而现在,这歌已经和她毫无关系。至少没人会相信和眼前这妇人有什么关系。她的青春早已携着岁月一起逝去,那头曾让皇帝迷醉不已的乌发,早已无复昔日风采。虽然有心腹侍女曾劝她,让中黄门令去剪下掖庭年轻宫女的青丝,编成精致的假发,戴在头上,以弥补衰老之态。可她坚不采纳,她知道自己的辉煌已如覆盆之水,又何必掩耳盗铃,去和后宫层出不穷的佳丽们争宠呢?在这万民所仰的未央宫,年轻貌美的女子就像韭菜,割完一茬又是一茬,可以随时端在盘子里奉上。比起她们,自己已经够幸运了。本来从未想过,作为一个平阳公主家的丫鬟,能被皇帝偶然看中,竟还成了尊贵无比的皇后。现在她只想老老实实深居宫中,以免招惹任何麻烦。皇帝快七十岁了,身体时时不适,大概没几年好活。只要他一死,自己就可移驾长乐宫,尊为皇太后,腰杆马上可以挺起来。当然,她也时时有一股隐忧,虽然儿子立为太子已有三十多年,可不到皇帝咽气的那刻,位置终不敢说可靠。只要皇帝愿意,废了他也不是不可能。况且皇帝对他并不喜爱,常说,皇太子,你太仁慈了,不像我的作风,大汉的天下象你这么治理,一定会衰落。接着照例是叹息几声。我呸,这都是什么鸟借口?如果我还象三十年前那样貌美如花,你好意思说出如此拙劣的理由吗?因为我的肉体再也引不起你的兴趣,我的儿子也就顺理成章成了垃圾。那么几十年前立他为太子的时候,你为何又将他夸到了天上。唉,在我眼里,你不过是头永不疲倦的猎艳动物。不管你有多大的功绩,什么击退匈奴,开拓疆土,修订律法,兴办太学,改易正朔,封禅百神,跟我一个妇人有什么关系。在女人眼里,男人们都只有动物的特征。

也不是罢,妹妹,我喜欢陈掌,不只是因为他长得英俊,更因为他的博学,那么精通经典。我最喜欢他旁若无人吟诗的样子,那种男性的风采,真让人迷醉,那时我整个身心都崩溃了,恨不能马上被他揽在怀里,让他恣意轻薄。我之所以那么早就委身于他这个有妇之夫,就是因为这个呢!卫少儿反驳卫皇后道。这姐妹俩当时正在明光宫太子甲观的画堂里谈心,如此抱怨皇帝的言辞,一旦传了出去,整个家族都会断头。虽然在平民夫妇看来,这样对丈夫的抱怨简直不值一哂。可对她来说,却是件天崩地裂的大事。

卫皇后苦笑道,也许是罢,可是我尝不到你那样的欢喜。陈掌只是一个列侯,并不能左右你什么,反而要听我的话。可是他不一样,他是皇帝,普天下至高无上的一人,纵使他有怎样的男人魅力,都被头顶上的冠冕给遮蔽。说到这里,她也回溯起了当年的光阴。是的,皇帝那时还不到三十岁,仍旧青春勃发,他第一次和自己交欢之时,又何尝穿戴了什么冠冕呢?自己虽然战战兢兢,可是那时候,难道没有一点被他的英俊潇洒所征服吗?也许,正是当时没有那么多功利的想法,和他的交欢才会那般的快乐迷醉。等到正式进了宫,知道自己的目标是要尽力讨好这个人,反而有点局促了。也许,是他现在的冷漠诱发了自己心底潜藏的怨怼。可是,自己本来又何尝有霸占他一人的想法。他对自己还没这么冷落时,那貌美绝伦的李夫人已同时得到他千般宠幸了,自己也并没有任何嫉妒。

卫少儿道,妹妹说得也是。你现在的位置,的确是高不胜寒。没有你,我们卫家又怎能由徒隶之间,一跃而为煌煌贵族呢?皇上现在宠幸钩弋夫人,就由他去罢。等到他驾崩,也许妹妹的心情会好很多。

卫皇后脸色大变,虽然卫少儿的话正好切中她的心,她也的确不止一次在心里盼望,皇上尽早驾崩了才好。这不是出于她生性的恶毒,她本是个恂恂小心的人,善良贤惠这些品德都离她不远,可是日复一日的压抑让她自觉有崩溃的前兆。她爱丈夫,也希望他能长生。可是,丈夫这个词难道适用于一个皇帝?这样的想法简直让人羞愧。那么,为了儿子和整个家族,让那个她本当爱慕却不能叫做丈夫的男人死掉,当然是无可奈何的最佳选择了。只不过,她没想到卫少儿敢于当面说出来。她情不自禁地按住卫少儿的嘴巴,失声道,姐姐,这种话可绝对不能乱说,万一传出去,我们一家包括皇太子,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其实这时外面的守卫和执戟郎全是太子的亲信,即便是他们,隔着重檐复帐,也绝对听不到她们的片言只语。

卫少儿也自知失言,她跪近一步,抱住皇后,抚拍着她的背脊,安慰道,妹妹,不要害怕,这是在画堂密室,绝对不会有人听见的。

是的,这是小心过了头,可是多年来,她就是这么战战兢兢过来的。现在,面对眼前的丞相,自己的姐夫葛绎侯,她心里很是烦恼,她曾经一直告诫他,一定要谨慎,宁可不做官,也比担责任强。特别是丞相这职位,简直就等于死亡。在这之前,皇帝已经斩了三个丞相。很久以来,朝中重臣就不以拜相为荣。当时,她找准了一个见到皇帝的机会,假装不经意地说,公孙贺是个粗莽的武夫,有什么能力当百僚之长啊?据臣妾看,还是换个公认多才稳重的大臣罢。可是皇帝却奇怪地说,我这是为你们好呢。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已经物故多年了,你们卫家外朝无人,难道你不担心吗?

这句话直让皇后打个冷战,从头顶一直凉到脚心。你们,皇帝跟她说你们,那是把自己跟她划清界限了。更可怕的是,她看不出皇帝说这话时的表情。好像是没有丝毫表情的。伴君如伴虎,真是一点不假,如果皇帝当时流露了一丝讥讽或者不满,她还可以再三央求。可是没有。当年武安侯田蚡,也因为外戚封侯,那毕竟还不一样。田蚡仰仗的是皇帝母亲王太后的势力,皇帝即便对他有什么不满,也不敢太发怒。曾经有一次,田蚡向皇帝奏告公事,谈了一下午,都是列举自己任命的官吏。捱到日西,皇帝终于忍不住,怒道,你任命的官吏到底说完了没有?能不能我也任命几个?吓得田蚡只好免冠叩头请罪。而皇帝发过怒后,也无可奈何。现在完全不一样了,皇帝已经不需要显示怒色来让朝臣害怕,几十年御宇的积威,使他内心像深壑一样难测。这才是最可怕的情况。她不敢再说什么,只好派人紧急召见公孙贺,她要好好告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