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亭解端由(第2/4页)

这番话说得我有些羞惭,我有气无力道:“嗯,我没想到把耿掾害成了这样,你今天这么做,确实应该。你继续说下去罢,我还有些地方不明白。”

耿夔冷笑道:“难得看见使君认错。那时,为了取得你的加倍信任,每次当你絮絮叨叨说你的阿藟之时,我就假装回应以百倍的同情,渐渐的你对我越发知心,我可以随时出入你的卧榻,杀你的机会终于成熟了。但是正当我决定行动的时候,一桩突如其来的狱事,让我打消了一这个念头。”

我叫道:“是什么狱事让我得以苟延残喘至今?”

“那次我随使君去编县巡视,捕获了几个贼盗,因为是几个蟊贼,使君不屑亲自动手,让我全权处理。一番拷掠之后,他们招供了一生中所有的罪案,其中有一件,让我大吃一惊。”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我,嘴角有一丝嘲讽。

“能让耿掾大吃一惊的事,绝非小事。”说完,我自己也觉得这句话太过无聊。

“那是当然。”耿夔道,“这几个贼盗说,他们十几年来,经常干些贩卖人口的勾当,尤其是女子,起码贩卖了上百头,其中不乏贵家妇女。有些时候,他们也接受一些特别的交易,比如受人钱财去劫掠指定的人物。有一年在舒县,他们就收取了太守府一位户曹的钱财,掳走了那位户曹的同僚,一位郡掾的妻子。我当时心里一动,问那位女子是不是长得如花似玉。那几个贼盗说,十几年来,他们掳掠的妇女不计其数,其中也不乏姿色者,但和那位郡掾的妻子相比,却如粪土一般。只是最后他们觉得可惜,在强奸她的时候,她用书刀划破了自己的脸颊……最后,他们将她卖到的苍梧郡广信县一个叫合欢里的地方。”

我感觉自己两眼发黑,好像一座骏极于天的大山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将我覆盖在下面。我的手指抖个不停,哦,是这样的,当年因为周宣府君的赏识,我确实可能让郡府中不少人心生嫉妒,其中那位长得猪头猪脑的户曹掾朱奔,我自己也觉得对他不住,因为他在府中资历最高,我两次升迁,都挤占了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但我从未想到他会这样暗中害我。因为在我印象中,他长得胖乎乎的,憨厚得不行,老实得不行,一见我就跟我开玩笑,说我美色官禄兼得,实在命好,谁能想到,这样猪头猪脑的庸才也配对我有嫉妒之意,还能想出这么恶毒的主意来对我。他现在干什么了,我不知道。官是不可能比我当得大的,因为我都快把他忘了;可是他在家乡当个乡吏,儿女绕膝,应该过得很惬意罢。空闲时他大概会思虑着为自己打造一座豪华的墓室,雇一群熟练的工匠给墓室的墙壁画满壁画,好好喂养后嗣,让他们继续他的生活,像大汉天下的绝大多数百姓和官吏一样。我该怎么去寻找他……没想到,没想到……

我脑中把一些记忆的断片不断地拼合,有些断片能够吻合了,有些却仍旧不知所措。但我知道,这大半年来,在苍梧郡所经历的一切,都和他所说的密切相关。我俯视着耿夔,他短小精悍的身体,如今在我面前是多么丑陋,邪恶的丑陋。我强自忍住愤怒,道:“原来是那位朱奔害我,原来你早就打探到了我妻子的消息,你也太精明了,怪不得那几个贼盗莫名其妙就瘐死狱中。当然这在监狱中也算常事,不过,你怎么肯定他们说的就是真话?”

耿夔摇头道:“耿椽不会如此愚蠢罢,否则怎么当你的别驾从事?”

我道:“对,我一向深信我的耿掾是百里挑一的,才会让自己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罢。”

耿夔又讥讽地笑了笑:“在我拷掠那几个贼盗的时候,当时正要去洛阳上计〖东汉政府要求天下郡国每个年末派人去京城洛阳述职,这种方式称为上计。主管上计的官吏,称为上计掾。〗的苍梧郡上计掾正路过江陵,想拜见使君,使君对这种官吏没有兴趣,就命我接见款待。其实以前我在南郡当仓曹掾的时候,就认识这位上计掾,算是熟人,本来这也没什么。但真是苍天怜我,那次随同上计掾前来的还有苍梧太守牵召的公子牵不疑。我问他们,是否知道苍梧郡有个合欢里,苍梧郡人是否因为妇女稀少,经常去外地购买女子为妇。他们的回答让我明白,那几个贼盗所说的没有一句虚假。我突然觉得,轻易将你毒杀,似乎太便宜你了!我也要让你尝尝再次失去美好东西,生不如死的味道,于是我放弃了毒杀你的计划。后来,我千方百计找了一次机会,去苍梧郡办了一回公务,和这位苍梧太守牵府君亲自见了一面,畅谈甚欢,之后常有鱼雁往来,可谓无话不说;和牵不疑公子,更是情同手足。牵太守父子都是精明强干之人,无奈却被一介武夫久久压制,郁闷难舒。我告诉他们,可以骗得一个傻瓜帮助他们干掉那个武夫,那样不但可以推掉自己盗墓的罪状,而且可以获得一个巨大的橘园,可谓一石数鸟。哈哈哈……”说完,耿夔大笑起来。

原来我是他眼中的傻瓜,这让我感觉不可思议,但是,他说的难道不是很有道理吗?我长叹道:“怪不得我被贬为交州刺史的时候,你一点没有失意,反而对我盛赞交州的风物,信心百倍地劝我上计就任。甚至还不等我请求,就自告奋勇相随前往。寻常掾吏,谁愿跟主君来此蛮夷之乡?”

他摇摇头:“谁说不愿,还有你的任掾,他不也誓死相随吗?”

我勃然大怒:“不要提我的任掾,你这个无耻的小人,怎么配提他?你要害我倒也罢了,却忘了他曾经救过你我的性命。”我忍不住泪水迸涌。除耿夔之外,我一直认为任尚是鲜见的好人,从外表和性格来看,他粗豪任性,不受拘朿。然而关键时候,他却真正能做到急人之急。且不说那次在宜城山中,他不顾自身安危,来回突驰,射杀三十六名贼盗。后来我任司隶校尉期间,因为一个案件,他率人突入司空府舍搜捕罪人,被尚书劾奏为摧辱上官。本来我和耿夔都要因此下狱,任尚却服阙上书,独自承担了这一罪责。他谎称是自己专擅君命,整件事情我根本不知,我和耿夔这才得以赦免出狱。出狱之后,才知道任尚却因此人狱。幸好碰上新年大赦,他得以免罪归故郡。后来我来交州,重新请他为掾史,他本来在家中和妻子相聚甚乐,然而听了我的邀请,二话不说,当即启程。这样的掾属哪里去找?

耿夔点头道:“任掾,他确实无辜,但这几十年来,你杀害的无辜就少了?你经常自诩断案如神,其实也不过是比别人多留心了一点细枝末节的琐事,故弄玄虚,让掾吏不敢欺骗自己罢了。至于断案真正需要的抽丝剥茧之功,我看你未必比别人强到哪去。尤其像你这种自以为廉正不阿的官吏,比之一般贪吏,作恶更大。有些时候,你自以为断案如神,其实是我为了助长你的骄傲,在勘验拷掠的时候,故意制造一些假证据以满足你的虚荣,获取你更多的信任。你最得意的那件洛阳老妇鱼刺案,也是我给你帮的大忙。什么针随血流,进入心脏,这种愚蠢的传言你也相信,简直让人笑掉大牙。除了骗骗朝中那些愚蠢的士大夫,还有谁会相信?嗯,我可能说得过于刻薄了。其实我倒感觉,你自己也未必就真的觉得自己有多厉害,所以你需要人的夸奖,每次当你没信心的时候,我总要不吝任何锦绣的言辞夸奖你。你假装谦虚,心中其实快乐得打战。你自称不信天命,不愧鬼神,实际上你内心既愧天命,又愧鬼神。要不然,上次在这鹄奔亭,我也就无计可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