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悚身何在(第3/3页)

“进去看看,分头找找,看有没有干燥的木材,再想办法燃起一个火堆。”曹节下令道。

亭舍的地面是方砖砌就的,没有那么多草,小吏们相拥跳入屋里,把我一人留在庭院中,坐在槛车里和马相伴。我听见屋子里传来一阵阵翻检东西的啪啪大概他们正在拆毁屋内的木材。过了不知多久,突然听见一声惊呼:“坟墓,这后院有一排坟墓!”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谩骂:“他妈的,废弃的亭舍也不允许当坟地用啊。”“晦气,这些该死的蛮夷,实在是乱来。”

四个坟冢一字排开,那是苏娥一家的坟墓。我被拉下槛车,站在亭舍的后门口,望着它们静穆的轮廓。坟堆上满是荆棘杂草,缀着蓝白的小花。

“这不是蛮夷擅自堆垒的墓,而是四个冤魂的长眠之地。”我淡淡地说。

火石之类的都被雨淋湿了,但他们终于打着了火,烧起饭来,很快屋里就饭香四溢,红艳艳的火烤着他们的前额和湿衣,薄雾蒸腾,这种薄雾和饭香氤氲交织,也算组成了人生的某种甜蜜气息。吃饭的时候,也许需要一些佐餐的醯酱,在他们的强烈要求下,我娓娓讲述了发生在这个亭舍中的故事,他们逐渐张大了嘴巴,不约而同将目光洒向门外那四个坟冢,因为惊恐而难以积聚:“天哪!原来这个亭舍真的闹鬼?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笑道:“诸君用不着如此害怕,闹鬼,也不过是鬼魂们无力的一种表现。他们含冤而死,在这里沉埋了五年,而杀他们的奸贼却在世上坐拥良田美宅,活得无比美妙。他们只能通过鬼魂显灵来向我求助,求我为他们报仇。你们想,鬼又有什么好怕的?”

小吏们神情略定,继续他们的咀嚼。曹节道:“贼人如此可恨,竟使鬼神为之显灵诉冤,当真离奇,当真感人肺腑!何君为他们报仇的手段虽然过于激烈,乃至触犯了律令,却毕竟事出有因,我想皇帝陛下一定会赦免何君的。何君积聚了如此阴德,也必将得到鬼神的厚报!我听说当年于定国廷尉审理冤狱,全活百姓无数,曾自诩要高大自己闾里的门宇,以便将来可以容纳轩车。后来他果然位至丞相,我想将来何君也一定会位至三公。”

我对他的话恍若无闻,人生真是太过短暂,而在此须臾的年华中,那些能让自己心痛神驰的人皆已不在人世,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当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模样的时候,自己还能重新活一次吗?重新活一次又有什么意思,去结识新的朋友,去开垦新的田地,建筑新的房屋,营造新的风景,那么,一层层的旧人旧事旧物,难道真能抛之脑后?那些过往的喜怒哀乐,以人心的柔弱,难道真的能够恬然承受?不,我认为不能,除非记忆也能重新开始,天地也能重新开辟。我想起在洛阳时,人人传唱的一首诗,那首诗写得真好,字字如珠,沁入心里。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喃喃吟道: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萆。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曹节等人的脸上也变得肃穆起来,这倒没什么奇怪的,这首诗的好,就算不识字的人也会被打动。只要人会思考,谁个不为这人生的永恒问题愁苦?平时不想这些,不过是被生活和利禄所蒙蔽,无奈罢了。面前的火堆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静寂中只能听见这样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外面突然传来的一阵长笑将它打断,它突如其来,让我周围每个人都颤抖了一下,而我,不仅仅是颤抖。

那个声音笑道:“使君好兴致,落拓至此,还有心情吟诗。不过想要厚报,只怕不能了!”

我感到有一记重锤击在头上,一时之间,完全搞不清楚自己是否在梦里,因为那个声音对我来说实在过于熟悉,将它烧成灰,也能够毫不费力地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