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若绳纠(第2/3页)

我想,这位老媪之死,说不定也和此类似。当时有可能被鱼刺卡住,吞饭后自以为已经填入腹中,实际上却被饭团将鱼刺挤入血脉,遂随血运行,嵌入心脏而死。此媪死前面目变形,两手捂心,正和当年那医工所述极似。我把此事报告周宣,并说了自己的怀疑,周宣道:“如果要还孝子清白,只有剖尸检验了。”好在天气寒冷,尸体虽放置多日而未腐败,于是下令医工验尸。大概是上天眷顾我,一意要让我立功,那个老媪的心脏上果然嵌有一根细长的鱼刺。自那之后,我作为能吏的名声传遍洛阳。两年后,我迁官为司隶校尉。

现在龚寿这件狱事,难道我会知难而退吗?况且我也无路可退。我让掾史给龚寿安排一栋屋子,让他住下,以便一旦有疑问之时,可以随时讯问。

回去见到阿藟,说起这事,又问她何晏和苏娥的事,她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神情淡漠的,好像没什么乐趣。见了我虽然偶尔会笑笑,目光中有一些喜悦,可是我能感觉到,她的喜悦总是比闪电消失得还快。我知道她忘不了晏儿,而晏儿的死和我密切相关,其实这我何尝不悲恸,起先虽只是一种本能的悲恸,在伦理上,晏儿是我的儿子,虽然没有亲身相处,可是他身上究竟流着和我一样的血液,继承着我祖先传下来的姓氏,母亲要是知道她有孙子,在天之灵也会含笑的,要是知道孙子又死在我手中,又会怎么样?我简直不敢去想。后来的深一层的痛苦则完全源于阿藟的反应,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晏儿未死,我们一家三口可以快快乐乐地相聚在一起,我可以用我现在的地位,把二十年来未尽的夫爱和父爱,尽情地施加于她们母子的身上。虽然这是个巨大的遗憾,可是以前我还想,重新得到了阿藟,上天已经对我不薄。现在我本能地有所恐惧,失去了晏儿,阿藟未必能真的回归到我的身边。她们母子已经是融为一体的,就像在她眼里,我和晏儿是互为消长的一样。

因此我实在不能劝她什么,只是一有机会,就不断地跟她谈起旧时的事情,妄图分散她的愁思。她对二十年前的事记得似乎并不算清楚,在我的提示下,才逐渐地寻回了一些,有些细节反而比我说得还详细。然而这也未必是件好事,反倒引得她屡屡泪流满面。耿夔得知了这一切后,也非常自责,自责之余,又向我建议:“使君能在交州碰到旧时的妻子,固然是好事。不过君夫人究竟久历沧桑,只怕心中会愧对使君,使君以后最好不要再对她重提旧事了。”

我似乎该责备耿夔的,因为晏儿当时由他全权负责,可是牢狱里的事我并非不知道,我责怪他的话,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于是只能叹气:“她何尝愧对我,我对她的歉疚,只怕此生是填补不了了。”耿夔的意思,无外乎阿藟已经失去贞洁,在世人看来,不配和我重合,实际我对这些看法一向嗤之以鼻。男子自己花天酒地,却要求妻子独守空床,本来就够无耻;把这无耻堂而皇之地用“贞洁”二字来对女子进行约束,更是无耻之尤。何况阿藟这种遭遇,也不是她所愿的,上天亏欠她太多,我要给她弥补。我只希望自己能活得长些,弥补她的时间也就可以长些。

转而又想起龚寿的事,问他:“对了,龚寿说从来没见过我,难道我们一个月前在鹄奔亭见到鬼了?”

耿夔也很诧异地道:“怎么可能?我们当时在那里宿留了两三日,他怎么可能没见过,其中肯定有鬼。”

“看来真的有鬼了。”我看着黯淡的墙壁,心里发凉。我说的有鬼,意思和他说的大有不同。

耿夔又想了想:“他是不是在跟我们逗趣。”

我摇摇头:“一个小小的富家翁,敢和刺史逗趣,难道真活腻了?”

这点怎么也该有点自信的,在大汉,得罪官吏可不是什么好事,一个县令就足以让人破家,何况刺史。

耿夔脱口道:“据说,龚寿的内兄,就是本郡都尉李直啊。”

这倒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李直在苍梧郡的地位,连牵召也惧他三分。龚寿若有李直做靠山,自然可以有恃无恐。不过,这倒让我怒了,就算是有李直撑腰,他想跟我对抗,只怕还是不配。我道:“这些你怎么知道?”

耿夔笑笑:“做使君的掾属,怎么能不乖巧。”

我也笑了,又道:“怪不得我问起龚寿的时候,有些掾吏支支吾吾的。倘若龚寿所说是真的,或许这世间真的有鬼被我们碰上了呢。”想起那天晚上梦见阿藟躺在我怀里的场景,似乎暗示了我将在不久和阿藟见面,这难道真是鬼神的安排。我对鬼神向来是信疑参半的,嘴巴上的不信可能更坚决,曾经屡屡对耿夔说,史上有那么多的王侯将相,他们所谓的建功立业,哪个不曾杀戮无数?谁又曾被鬼害了?我心底倒希望真有鬼神,那样的话,恶人作奸犯科的时候,多少也会收敛一点,这世上也就能真的趋于太平。虽然,事实从来没有给我满意的答案。

耿夔道:“有没有鬼,查查县廷的邮驿簿册不就知道了。”

这点倒不用他提醒,我刚才已经想到了,于是当即唤任尚进来,要他亲自带人去广信县廷把有关邮驿的简册给我找来。任尚兴冲冲地去了,没过多久,广信县令跟着他急匆匆地跑来,手上捧着一捧简册,见了我慌张地跪拜行礼,说:“听说使君要查邮驿簿册,下吏怕有什么闪失,所以特来拜见,当面向使君陈述。”

我慰勉了他几句,想起可以顺便考察一下他对邮驿的了解,问道:“明廷可否告诉刺史,本县鹄奔亭,如今派了几个县吏驻守?”

他本能地摸着脑袋想了想,迟疑地说:“鹄奔亭……下吏为县令三载,好像没有听说过本县境内有鹄奔亭这个亭舍。”

虽然已经有预感,我的背脊还是凉了一下:“拿簿册来。”

他恭敬地将簿册放到我案上,我一册册展开那些簿籍,目光从右向左一行行扫过去,确实没有发现鹄奔亭这个名字,于是抬起头,哑着嗓子对县令道:“十一年之内的簿册,你们大概都存留了罢,有空烦请明廷派人送来。”

他连忙回答:“有空,随时有空,我这就去给使君拿来。”说着转身就跑。

我也不阻拦他,和耿夔在堂上分析着这事,没过多久,县令又气喘吁吁地过来了。我赞赏地说:“明廷果然能干。”他有些不好意思:“都是下吏的分内事,不敢当使君褒奖。不过下吏刚才斗胆先查看了一下,本县的确曾经有鹄奔亭这个亭舍,只不过在下吏上任前已经废弃了。下吏对过往簿籍不熟,望使君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