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信简群吏(第2/3页)

对于全郡的诸多小吏来说,这也是一个值得期盼的日子,他们希望于辛苦一年之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得到郡太守的慰劳奖勉,最好的还可能被推荐给皇帝,擢拔为二百石以上的长吏。可以说一年的希望,就全寄托于此了。

牵召请求我来主持这次郡会,他稍微言辞很恳切:“使君身衔王命,驻节敝城,一城百姓都觉得与有荣焉!希望这次十月的盛会,使君能亲步玉趾,莅临飨会,慰勉士众,奖拔吏民,则群吏幸甚,百姓幸甚!”

他的话让我很舒服。如果让我主持的话,交州其他六郡的太守可能都会派遣官吏前来祝贺,这对苍梧郡以及他来说,当然是有脸面的事了。虽然他的邀请有其私心,但我也确实想趁此机会露露面,同时认识一下各郡县的小吏,查问民情,于是也就爽快地答应了。

那天一大早,我就洗漱完毕,整装来到朝堂,掾吏们已经济济排了一堂,低级一点的官吏则都坐在刺史府前的院子里,院子里到处披红挂彩,显得十分喜庆。而且,让我感到极为意外的是,除了牵召和各郡派遣的官吏之外,连住在端溪县的苍梧君也赶来了。

苍梧君是当地蛮夷的长老,因为早就率领种人归顺朝廷,对交州的和平稳定有很大贡献,光武皇帝 特别封他为苍梧君,地位高于汉朝的列侯,相当于诸侯王。他为人一向谦恭,平常居住在封地端溪县的群玉城中,不大理会地方官吏。朝廷每年都会派遣使者去群玉城慰劳他,送他大量金帛礼物。前一任苍梧君赵义薨逝的时候,皇帝更是专门派遣御史中丞持节来到苍梧郡,发郡兵两千人为赵义的陵墓填土,并赠以车马、金缕玉衣及其他皇室专用的温明秘器,苍梧君下属的蛮夷种人为此感到极为荣耀,发誓永远效忠汉朝。现任苍梧君也已经有四十多岁,他的名字叫赵信臣,长得身材短小,肤色黝黑,身上的汉式礼服剪裁得相当妥帖,腰间的革带也束得整整齐齐,其上的玉具剑和印绶挂得一丝不苟。由于身材矮小,墨绿的绶带差不多垂到地上。虽然他其貌不扬,但举手投足之间仍有着王者的风范。站在他身后的是他的贴身侍卫,大多光着半边膀子,执盾持矛,虎虎有威。

“不知君侯枉驾敝庭,惭愧惭愧。”听了牵召的介绍,我紧走上前,对他躬身施礼,嘴里又说,“敞有王命在身,不能大礼,敬请见谅。”

他笑道:“久闻使君在朝廷刚正不阿,让权臣嫉恨,是以遭贬。寡人虽僻在蛮夷,也非常敬服使君的为人。想想若不是使君遭贬,寡人也不可能有机会得以亲睹使君的玉容。古语有云,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这句话大概也适合使君罢!”

我心里暗笑,这个苍梧君看来也曾读过几部汉家古书,还知道塞翁失马的故事。只是用在我身上,还是有些不伦。如果按照他的客气话来理解,我的得祸,导致他的获福,和塞翁失马的原意相差很远了。不过这点也不能强求他,究竟他不是中原的列侯世家出身,能把汉话说得这么流利,就已经相当不易了。

“君侯过奖了,没想到敞还有微名能入君侯之耳,实在万分荣幸。”我心里实在颇有些得意。

简单的客套寒暄过后,牵召看了看立在堂上的水箭刻漏,道:“今日天阴,没有太阳,已经是漏上数刻了,请使君出去主持宴会罢。”

我走出刺史府的大堂,站在祚阶上,牵召和李直、赵信臣站在左右副阶,我们四个人一起临视着庭院。刚才站在堂上的高级掾史,现在也都来到了庭院当中。庭院四周已经陈列好了步障,列好了枰席,官吏们整齐地站在枰席前,仰起脖子,像野鸭一样看着我们,他们当中有的脸色苍老,有的还朝气蓬勃,目光更多的是停留在我的脸上。我这个新刺史,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呢?他们一定在想。因为很多年前,我也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对苍梧郡去年一年的治绩,我并不了解,于是只能按照太守府提供的官吏名籍诵读了一遍。人是基本都到齐了,其中还真有不少外郡来的官吏。我发表了一番训导,接着又宣读一年中考绩优等的名单,受到嘉奖的官吏都兴高采烈的上来,接受我颁赐的奖品,并由我亲自赐酒一爵,饮尽之后,再让我为他们披上一袭缯袍,抚肩勉励。奖品是一笥漆器,内红外黑,绘着涡纹和云雷纹,油光铮亮,鉴人眼目,都是由郡府专门从蜀郡买来的。对这些奖品,小吏们并不看重,他们最看重的还是这种被天子使者抚肩的荣耀,从他们千恩万谢的表情我可以看得出来。这也曾是我有过的感觉,在汉朝统治的天下,年复一年,代复一代,人的想法工整齐楚,并不会有丝毫的变化!

然后进行了士卒长矛和弓弩队的表演,当长矛如林攒刺的时候,从士卒们嘴里还响起了宏壮的歌谣,我没大听明白歌唱的内容,但歌辞中夹杂着的“兮”字,和中原流行的楚歌也没有什么差别。大汉的王化是否已经浸渍了交州的每一寸土地,我不敢断言,但至少在广信城中,它已经成为百姓们追逐的时尚。弓弩射士的箭法大部分都一般,但基本也合格了。我看见李直脸上露出明显轻蔑的神色,觉得好奇,不自禁地问他是否看这些人不上。他的回答也有意思:“这些县卒亭吏,他们也算尽力了。”牵召听了也笑道:“使君没有赶上八月的都试,皆是苍梧郡卒,李都尉亲自调教的,那些射士可是百发百中啊!”

怪不得李直这么轻蔑,不过我倒奇怪牵召为何如此谦卑,怎么说,他也究竟比李直官秩要高,何必在李直面前低声下气。这种情况可不许在我这里发生,不管李直这个人多强横,我都要慢慢地把郡兵的指挥权夺过来,慢慢地让他知道,我才是交州真正的主君。

这时场上发出一阵欢呼声,原来是一个年轻的郡吏十二箭射中了十一箭鹄的,正举弓向周围示意。李直抚须笑道:“太守君,令郎箭术可是越发进步了。”牵召也笑:“这点微末小技,可不敢和都尉君的射士相比。”又对我解释道:“那位是犬子牵不疑,平日里也只爱好射箭,不好读书。”他转头对着儿子叫道:“不疑,快来拜见新任的刺史君。”

那年轻人将弓扔下,到阶前来施礼,他长得面如美玉,确实仪表堂堂。我夸赞了他几句,慰勉一番,他高兴地退下了。射箭比赛结束,我开始宣布给超过合格要求的士卒都记上一定的劳绩。之后,又给新增的七十岁老者颁赐了鸠杖,这些鸠杖是年初苍梧郡就向朝廷申请的,经过细致审核,按照苍梧郡提供的名单,皇帝下诏有选择地颁赐给一些德高望重的七十以上的老人。有幸获得这种鸠杖的人,每年节日期间,将获得县廷例行发放的肉酒,这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这些老人从此之后,就可以直接闯入县廷甚至郡府,和县令和太守平等对话。除了谋反之类的死罪以外,官吏和百姓不得以任何原因侮辱殴打持有鸠杖的老人,否则判处弃市。无怪乎得到我颁赐鸠杖的老人,个个神气活现兼如释重负,他们的家人也不能不对他平增一些尊敬,这种尊敬,或者就是大汉帝国的“孝道”罢。我出自乡鄙,知道“孝”这种东西,虽然叫得好听,但在贫苦百姓之间,实际上知之而不能行之,一个儿子在老父面前摔摔打打,勃然作色,那是经常的事,碰到这种情况又能如何?去县廷告儿子忤逆,固然也能奏效,县廷将他的儿子判处徒刑,那就更加无人供给他吃喝了。况且邻里也会指责他不慈。所以多数老人除了忍气吞声苟活下去,几乎没有别的办法。但如果这个老人有了鸠杖,情况就会不同,他陡然变成了有权力和县令对抗的人,税赋少交一点,县廷也不敢逼迫,何况年节还有酒肉颁赐,在这种情况下,孝顺这个老人,让他最大限度地活着,就能给整个家族带来最大限度的利益。人世间,有什么事是不带任何功利的,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