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自相矛盾的共和国(第4/7页)

罗马是热闹喧嚣的。在城外,被涂鸦所玷污的墓地已提醒过旅行者,进入城里,杂乱的街道又加深了这种印象。如果关心城市的外观,一个独裁者可以对城市做出长远规划,但罗马的行政官极少有超过一年的任期。于是,各种冲动、各种临时需要支配着城市的扩建,毫无章法可言。一旦偏离萨可拉和诺娃(viaSacraandviaNova)这两条宽阔的大道,旅行者马上陷入拥挤得水泄不通的人流。“这边,一个大汗淋漓的建筑承包商匆匆走过,带着他的驴子和搬运工,石块和木头等建筑材料用绳子捆在吊台上;那边,送葬的人群同豪华马车挤在一起;这边跑过一条慌不择路的狗,那边一只母猪快活地在泥地里打滚。”14街道上如此混乱,最终会让旅行者迷失方向。

甚至城市的公民也迷路。对策是记住一些醒目的标志:一棵无花果树,或一个市场的柱廊。如果有一座足够高的庙宇,高高耸立于狭窄街道组成的迷宫之上,那便是最好的标志物。幸运的是罗马有很多庙宇,这是一个事神甚恭的城市。罗马人很少动那些古代的建筑,哪怕它们只剩下一堆瓦砾。在贫民窟和肉食市场中,一些庙宇年代已久,有时连供奉的雕像的身份都被忘记了,人们仍不愿拆毁。碎石中保存着城市的过去,记录着最初的那些岁月,提供了罗马人迫切需要的方向感。对罗马人而言,它们是永恒的,众神的灵魂弥散其中——就像锚静静地躺在波涛汹涌的大海深处,虽然看不见,但人们知道它在那里。

与此同时,各处也不停地响着大锤的叮叮当当声、马车的辘辘声和砸击碎石的声音。一片喧闹中,罗马城也不断地重建、推倒、再重建。每一处空地开发商们都想挤进去,榨取可能存在的一切利润。贫民窟到处都是,像大火后瓦砾堆中的野草一样,不断地生发出来。街道的两边,货摊和强行搭建的户棚四处林立。有那么一些负责的行政官,竭力想保持街道清洁,但只是徒费心机。长期以来,罗马的发展局限于自古就有的城墙内,人们把眼光转向了空中。在公元前的一二世纪里,那些拥有地产的人们像比赛似的,把出租用的房屋建得一个比一个高。显然这样更有利可图,尽管违反了罗马的法律。由于偷工减料,房屋都建成了豆腐渣。有关安全的规定敌不过利润的吸引力,一个个高高的贫民窟便立了起来。房屋一般都有六层,很狭窄,墙壁很薄。最终它们会倒塌,然后,人们再建更高的楼。

在拉丁语中,人们称这种由出租房组成的城区为“岛屿(insule,拉丁语)”。没错,贫民窟就是岛屿,这里的人们与大街上罗马人的生命“海洋”的确不相干。大城市总会造成一些人的疏离感,贫民窟最明显、最凄惨地反映这一点。对那些睡在贫民窟的人们来说,罗马不是他们的家。在“岛屿”中,即使住在最底层,他们也享受不到下水道的便利,屋里也没有新鲜的水供应。另一方面,罗马人引以为荣的公共工程就是下水道系统和高架水渠;他们说希腊建筑大而无当,不像罗马的那样实用。大克娄埃可(theCloacaMaxima)是罗马的中央下水道,自建城以来便有了。高架水渠将山区清凉的水引到市中心,长达35英里,为建造它使用了来自东方地区的大量劫掠品。两者出色地表明了罗马人对公共生活的重视。偶尔,希腊人也承认水渠给他们留下的深刻印象。“水渠很大,水流很急,就像是一条河。”一位地理学家写道,“几乎每幢房屋都有一个蓄水池、一根辅助管道或是一个喷泉。”15显然,他没去过贫民窟。

罗马的自相矛盾清楚地体现在这里:它是最干净的,也是最肮脏的。流淌在大街上的有清洁的水,也有粪便。一边是公共喷泉,寓意着共和国的高贵和德行;一边是各种排泄物,象征着共和国可怖的一面。罗马人的生命是一场竞赛,如果哪些公民掉队了,真的会有粪便倾倒在他们头上。他们被称作“肮脏的平民(plebssordida)”。“岛屿”的排泄物定期用手推车运往城外做肥料。通常车上都装得太满,走在大街上,粪便不时流淌出来。去世的平民享受不到体面的安葬,阿庇安大道两侧的墓地不是为他们准备的。埃斯奎林门(Esquiline)是罗马最东面的一个城门,城外有一些大坑,平民的尸体和城市的垃圾都丢在这里。旅行者若走这条路进罗马,他们能在路边看到许多白骨。这是罗马最可怕的地方,巫婆经常出没于此地。据说,她们从尸体上割肉,从大坑中召唤死者的灵魂。的确,在罗马,加在失败者身上的羞辱会延伸到他们去世以后。

对失败者的羞辱能达到如此的程度,在世界上是罕见的。城市贫民承受着深重的苦难,没有对共同体的归属感——正是这种归属感定义着罗马人。住在租房区顶层的人们孤独地生活着,跟罗马公民所珍视的共同体恰成对照。在罗马人看来,如果不参加城市的仪式,不参与社会的律动,那等于被贬入到了野蛮人之列。共和国是不可抗拒的,无论对公民还是对敌人都一样。放弃共和国的,共和国也放弃他。最终,那些被共和国抛弃的人在垃圾堆中找到了归宿。

毫不奇怪,罗马人的生命表现为一场殊死搏斗,竭力避免那种命运。只要有可能,任何形式的共同体都受到特别的珍惜,默默无闻的状况也不是绝对的。尽管罗马城很大,看起来杂乱无章,人们还是建立了一些秩序。除了寺庙外,人们相信十字路口也积聚着精神力量。在所有的主要路口,虚幻的神明和家神们(theLares)看护着罗马人。这些大街(vici)是公共生活的中心地区,罗马人也用这同一个词指称整个街区。在每年1月的康姆皮塔利亚节(Compitalia),每个街区的居民们都会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家神的神龛旁挂上了许多木制玩偶,其数量对应着自由人的数量;神龛旁也为每个奴隶准备了一只小球。这种相对的平均主义也体现在同业公会(collegia)中。它们坐落在街区的中心,这一天向所有人开放:公民、自由民、奴隶。对大多数罗马人来说,他们不必到更大的舞台上寻求声望,同业公会就提供了这种场所。正是在一个街区中,公民们相互结识,一起吃晚饭,共同度过一年的各个节日,确信同伴们以后会参加他的葬礼。整个罗马城就像是一个各种共同体的大拼盘,每个共同体内部都保留了类似于传统小镇生活的那种亲密感。

不过,街区外的上层人士对此并不感到欣慰。走在宽阔的大街上,狭窄的、乱麻一样纠结着的后街小巷传来威胁性的狗吠声,空气中弥散着未清洁的尸体及商业的气息。对他们脆弱的鼻孔来说,两者都是有害的。上层人士本能地厌恶为生计所迫的人,担心同业公会会成为有组织犯罪的温床。他们势利地看待挣工钱的工作。这里有两种价值观的冲突:一种是商业的,一种是朴实的、农民的。那些富有的、懒洋洋地在自己别墅里消磨时光的道学家们喜欢的是后一种,而无一例外地厌恶“暴民”:乞丐是暴民,生活在“岛屿”中的人是暴民,商人、店主和手工业者也是暴民。他们认为“需求使得每一个穷人都变得不诚实”。16显然,被如此看待的人痛恨这种想法。17如果不是在诅咒,体面人嘴里不会说出“平民(plebs)”这个词,那些平民们则为这个词自豪。曾经用来骂人的词成了身份的标志;在罗马,这类标志总是很受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