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第2/3页)

当然,说罗马人的自由并非虚夸的冒牌货,也不意味着承认共和国就是一个社会民主的乐园。它肯定不是。罗马人把自由和平等主义分得很清楚。只有戴着镣铐的奴隶是真正平等的。对普通公民来说,生活的意义在于竞争,财富和选票是公认的成功标志。立基于此的共和国是一个超级大国,在西方,其影响力和控制范围都是史无前例的。不过,所有这些都没有降低罗马共和国同我们时代的相似性,尽管人们曾以为是那样的。事实恰恰相反。

其实,从我开始写这本书以来,拿罗马与今日美国做比较差不多成了老生常谈。对一个历史学家来说,虽然有时候现实世界发生的事令人震惊,他却不会大惊小怪。有那么一些历史时期,在时间上、空间上离我们都非常遥远,但它们会突然进入我们视线的中心,很是令人不解。尤其是古代希腊罗马时期,它们有一种多变的特征,既非常奇特,又同我们的世界极为相像。在几个世代以前的20世纪30年代后期,许多恺撒式的人物登上了权力宝座,牛津大学的著名古代史学者罗纳德·赛姆(RonaldSyme)称之为“罗马式革命”。这是对法西斯主义独裁者时代的预言。就这样,伴随着世界上发生的一个个重大事件,罗马也被一次次地解读、再解读。赛姆继承了一条久远的、值得尊敬的史学传统,可以一直追溯到马基雅维里。马氏曾研究罗马共和国的历史,总结经验教训,贡献给他的家乡佛罗伦萨市和恺撒·博尔吉亚(CesareBorgia),后者恰好与罗马共和国的毁灭者同名。“谨慎的人们倾向于认为,谁若想预言将发生什么事,他便应该关心曾经发生过的事。这话很有道理。在这个世界上,任何时候发生的任何事,都在从前非常近似地发生过。”5如果说在有些时期,这种论断显得奇怪,在另一些时候显然不是这样的。比如说今天。从共和国走向世界大国,罗马是第一个;直到最近以前,它也是唯一的一个。罗马是我们观照自己的一面镜子,历史上再找不到比它更合适的了。镜子中,我们看到了地缘政治、全球化、美国主导下的世界和平(paxAmericana),虽然有些模糊,有些扭曲。不仅如此,在研究罗马共和国史的学者心中,我们的许多风尚都禁不住引起他们的记忆错觉——从锦鲤到仿伦敦东区口音(Mockney)到明星厨师。

但这些可能暗含着欺骗性。不用说,罗马人的生存背景与我们有深刻的不同,在物质、精神和知识领域都是如此。当我们惊奇地发现自己可以理解罗马文明的某些方面时,有时我们真的理解了,有时则不是。常有这样的事发生:当罗马人显出最为我们熟悉的形象时,他们反而最奇特。当一个诗人为情人的狠心悲伤时,当一个父亲为去世的女儿痛心时,他们似乎说出了人性中某些永恒的东西。与此同时,在性关系或家庭关系方面,他们和我们的观念又有着巨大的鸿沟。类似的还有导致共和国产生的价值观,公民们的愿望,他们的宗教仪式和行为准则。理解了这些后,罗马人的许多看起来乖张乃至明显是犯罪的行为便容易理解了,即使我们仍无法原谅。在竞技场杀人,毁灭一座伟大城市,征服整个世界,这些都被罗马人视作辉煌的功绩。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这样想,我们便无法理解罗马共和国。

那是一个早已逝去的年代,显然,企图进入它的思想内部是件危险的事,有点像堂吉诃德的冒险。众所周知,古罗马历史中,共和国的最后20年是资料保存最完备的时期,有演讲词、回忆录,甚至还有私人通信,对古典学者来说,称得上是一座证据的宝库了。但它们仍然只是巨大黑洞中的几束微弱光线。将来的某一天,等20世纪的资料散落得如古罗马时期一样,或许写一部二战史就只能依靠希特勒的广播演讲和丘吉尔的回忆录了。历史变得完全碎片化,没有前线将士的家书,没有他们的日记。这种资料状况是古典史家非常熟悉的,如莎士比亚笔下的弗鲁伦(Fluellen)所说,“听不到庞培营帐里的任何声音”。没能发出声音的还包括农民和城市流浪者的简陋小屋,战地奴隶的工棚。偶尔能听到一些女人的声音,但仅限于身份高贵的女人;它们毫无例外地由男人转述,甚至是错误地转述的。在罗马史中,很难了解到统治阶级之外任何人的详细情况,就像沙中淘金一般困难。

即使对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的叙述也不完整,也只是一些残章断篇,如平原上的水渠,一会儿有高架的引水桥,一会儿又流淌在地面。罗马人很害怕这会成为他们的命运。他们中第一位伟大的历史学家萨鲁斯特说:“毫无疑问,命运女神随意地主宰着一切。她宣扬一个人的声名,隐瞒另一个人,丝毫不考虑他们也许难分高下。”6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他的作品的命运恰是这段辛辣议论的写照。萨鲁斯特是恺撒的追随者,曾记录了其庇护人登上权力高位前的一段历史。读过的人一致称赞这部作品的权威性。如果它能保留至今,我们便有了一部富于戏剧性描写的重要记述,一部同时代人写的从公元前78年到前67年这10年间的历史。可惜,我们只能看到萨鲁斯特的杰作的片段。依据这些和其他的一些片段,我们仍能重构这段历史,然而已失去的再也无法修复。

难怪古典学者都担心话说得太满,每写上一句便停下来,急于解释它、限定它。即使材料非常丰富,不确定和前后不一致的情况也到处出现。以本书书名所指示的那个关键事件为例,它真的如我描述的那样发生了吗?只是有可能罢了。有材料说是在日出后渡河的,另一些材料暗示,当恺撒本人来到河边时,前卫部队已经过了河。甚至连日期也是根据其他事件推断的。学术界接受1月10日前后的日子,但从10日到14日,哪一天都有人赞同。此外,依照儒略历以前的古怪历法,罗马人说的1月其实是我们的11月。

一言以蔽之,本书对许多事实的陈述都有可能遭到反驳,或许反驳的依据还很充分。读者应该习惯这种情况。我也得加上一句,请不要为此沮丧。在序言中把这些交代清楚很有必要,毕竟,这是一部记叙体著作,由支离破碎的材料连缀而成,还不得不略去一些明显的关节和脱漏之处。无论如何,罗马共和国的覆亡意义重大,连贯而流畅地写出它的故事一直是古代史学者的心愿。他们认为这是可以的,我也一样。许多年来,叙述史很不招人待见,今天,它又令人欣慰地重新被认可。当然,人们也很清楚,成功的叙述史需要人为构造一种模式,自圆其说地将杂乱的事件一一编排进来。事实上,这样的著述能更近地引领我们走向罗马人的心灵。几乎所有公民都把自己看作那个时代的英雄,正是这种心态导致了罗马的毁灭;与此同时,它也赋予这段历史一种特别绚丽的、英雄主义的色调。仅在一代人之后,人们便开始为那样一个时期、那么多的伟人惊异不已。维里乌斯·佩特库鲁斯(VelleiusPaterculus)是提比略皇帝的颂词作者,他在半个世纪后赞叹道:“曾几何时出现过如此伟大的人物呢?这样的时期根本不需要我们为它著书立说,它注定流芳百世。”7但很快地,他为这段时期写出了一部历史。他和罗马人都明白,正是在行动中,借助绝世的丰功伟业,罗马的天才们光彩照人地展示着自己。叙述体最适合表现行动,因此,也最适合揭示那些天才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