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语文(第3/4页)

中国现在古字可考的,仍以《说文》一书为大宗。此书所载,百分之九十几,系秦汉时通行的篆书。周以前文字极少。周以前的文字,多存于金石刻中,即昔人刻在金石上的文字。但其物不能全真,而后人的解释,亦不能保其没有错误。亡清光绪二十四五年间,河南安阳县北的小屯,发见龟甲,兽骨,其上有的刻有文字。据后人考证,其地即《史记?项羽本纪》所谓殷墟。认其字为殷代文字。现在收藏研究的人甚多。但自民国十七年中央研究院和河南省合作发掘以前所发现之品,伪造者极多。详见《安阳发掘报告书》第一期所载《民国十七年十月试掘安阳小屯报告书》,及《田野考古报告》第一期所载《安阳侯家庄出土之甲骨文字》。又吴县所出《国学论衡》某册所载章炳麟之言,及《制言杂志》第五十期章炳麟《答金祖同论甲骨文第二书》。所以在中央研究院发掘所得者外,最好不必信据,以昭谨慎。

古人多造单字,后世则单音语渐变为复音,所增非复单音的字,而是复音的辞。大抵春秋战国之时,为增造新字最多的时代。《论语?卫灵公篇》: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今亡已夫”!这就是说:从前写字的人,遇见写不出的字,还空著去请教人,现在却没有了,都杜造一个字写进去。依我推想起来,孔子这种见解,实未免失之于旧。因为前此所用的文字少,写来写去,总是这几个字。自己不知道,自然可问之他人。现在所用的字多了,口中的语言,向来没有文字代表他的,亦要写在纸上。既向无此字,问之于人何益?自然不得不杜造了。(一)此等新造的字,既彼此各不相谋。(二)就旧字也有(甲)讹,(乙)变。一时文字,遂颇呈纷歧之观。《说文解字?序》说七国之世,“文字异形”,即由于此。然(子)其字虽异,其造字之法仍同;(丑)而旧有习熟的字,亦决不会有改变;大体还是统一的。所以《中庸》又说:“今天下,”“书同文。”《史记?秦始皇本纪》:二十六年,“书同文字”。此即许《序》所说:“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此项法令,并无效验。《汉书?艺文志》说:闾里书师,合《苍颉》,《爰历》,《博学》三篇,断六十四字以为一章,凡五十五章,并为《苍颉篇》。这似乎是把三书合而为一,大体上把重复之字除去。假定其全无复字,则秦时通行的字,共得3300。然此三书都是韵文,除尽复字,实际上怕不易办到,则尚不及此数。而《说文》成于后汉时,所载之字,共得9913。其中固有籀文及古文、奇字,然其数实不多,而音义相同之字,则不胜枚举。可见李斯所奏罢的字,实未曾罢,如此下去,文字势必日形纷歧。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幸得语言从单音变为复音,把这种祸患,自然救止了。用一个字代表一个音,实在是最为简易之法。因为复音辞可以日增,单音字则只有此数。识字是最难的事,过时即不能学的。单音无甚变迁,单字即无甚增加,亦无甚改变。读古书的,研究高深文学的,所通晓的辞类及文法,虽较常人为多,所识的单字,则根本无甚相异。认识了几千个字,就能读自古至今的书,也就能通并时的各种文学,即由于此。所以以一字代表一音,实在是中国文字的一个进化。至此,文字才真正成了语言的代表。这亦是文字进化到相当程度,然后实现的。最初并非如此。《说文》:犙,三岁牛。■,马八岁。犙从参声,■从八声,笔之于书,则有牛马旁,出之于口,与“三八”何异?听的人焉知道是什么话?然则犙决非读作参,■决非读作八;犙■两字,决非代表参八两个音,而系代表三岁牛,马八岁两句话。两句话只要写两个字,似乎简便了,然以一字代表一音纯一之例破坏,总是弊余于利的。所以宁忍书写之烦,而把此等字淘汰去。这可见自然的进化,总是合理的。新造的氱氮等字,若读一音,则人闻之而不能解,徒使语言与文字分离,若读两音,则把一字代表一音的条例破坏,得不偿失。这实在是退化的举动。所以私智穿凿,总是无益有损的。

语言可由分歧而至统一,亦可由统一而至分歧。由分歧而至统一,系由各分立的部族,互相同化。由统一而至分歧,则由交通不便,语音逐渐讹变;新发生的事物,各自创造新名;旧事物也有改用新名的。所以(一)语音,(二)词类,都可以逐渐分歧。只有语法,是不容易变化的。中国语言,即在此等状况下统一,亦即在此等状况下分歧。所以语音、词类,各地方互有不同,语法则无问题。在崇古的时代,古训是不能不研究的。研究古训,须读古书。古书自无所谓不统一。古书读得多的人,下笔的时候,自然可即写古语。虽然古语不能尽达现代人的意思。然(一)大体用古语,而又依照古语的法则,增加一二俗语;(二)或者依据古语的法则,创造笔下有而口中无的语言;自亦不至为人所不能解。遂成文字统一,语言分歧的现象。论者多以此自豪。这在中国民族统一上,亦确曾收到相当的效果。然但能统一于纸上,而不能统一于口中,总是不够用的。因为(一)有些地方,到底不能以笔代口。(二)文字的进化,较语言为迟,总感觉其不够用。(三)文字总只有一部分人能通。于是发生(一)语言统一,(二)文言合一的两个问题。

语言统一,是随著交通的进步而进步的。即(一)各地方的往来频繁。(二)(甲)大都会,(乙)大集团的逐渐发生。用学校教授的方法,收效必小。因为语言是实用之物,要天天在使用,才能够学得成功,成功了不致于忘掉。假使有一个人,生在穷乡僻壤,和非本地的人永无交接,单用学校教授的形式,教他学国语,是断不会学得好,学好了,亦终于要忘掉的。所以这一个问题,断不能用人为的方法,希望其在短时间之内,有很大的成功。至于言文合一,则干脆的只要把口中的语言写在纸上就够了。这在一千年以来,语体文的逐渐流行,逐渐扩大,早已走上了这一条路。但还觉得其不够。而在近来,又发生一个文字难于认识的问题,于是有主张改用拼音字的。而其议论,遂摇动及于中国文字的本身。

拼音字是将口中的语言,分析之而求其音素,将音素制成字母,再将字母拼成文字的。这种文字,只要识得字母,懂得拼法,识字是极容易的,自然觉得简便。但文字非自己发生,而学自先进民族的,可以用此法造字。文字由自已创造的民族,是决不会用此法的。因为当其有文字之初,尚非以之代表语言,安能分析语言而求其音素?到后来进化了,知道此理,而文字是前后相衔的,不能舍旧而从新,拼音文字,就无从在此等民族中使用了。印度是使用拼音文字的,中国和印度交通后,只采用其法于切音,而卒不能改造文字,即由于此。使用拼音文字于中国,最早的,当推基督教徒。他们鉴于中国字的不易认识,用拉丁字母拼成中国语,以教贫民,颇有相当的效果。中国人自己提倡的,起于清末的劳乃宣。后来主张此项议论的,亦不乏人。以传统观念论,自不易废弃旧文字。于是由改用拼音字,变为用注音字注旧文字的读音。遂有教育部所颁布的注音符号。然其成效殊鲜。这是由于统一读音和统一语音,根本是两件事。因语音统一,而影响到读音,至少是语体文的读音,收效或者快些。想靠读音的统一,以影响到语音,其事的可能性怕极少。因为语言是活物,只能用之于口中。写在纸上再去读,无论其文字如何通俗,总是读不成语调的。而语言之所以不同,并非语音规定语调,倒是语调规定语音。申言之:各地方人的语调不同,并非由其所发的一个个音不同,以至积而成句,积而成篇,成为不同的语调。倒是因其语调不同,一个个音,排在一篇一句之内,而其发音不得不如此。所以用教学的方法传授一种语言,是可能的。用教学的方法,传授读音,希望其积渐而至于统一语言,则根本不会有这回事。果真要用人为的方法,促进语言的统一,只有将一地方的言语,定为标准语,即以这地方的人作为教授的人,散布于各地方去教授;才可以有相当的效果。教授之时,宜专于语言,不必涉及读书。语言学会了,自会矫正读音,至于某程度。即使用教学的方法,矫正读音,其影响亦不过如是而止,决不会超过的。甚或两个问题,互相牵制,收效转难。注音符号,意欲据全国人所能发的音,制造成一种语言。这在现在,实际上是无此语言的。所以无论什么地方的话,总不能与国语密合。想靠注音符号等工具,及教学的方法,造成一种新语言,是不容易的。所以现在所谓能说国语的人,百分之九十九,总还夹杂土话。既然总不密合,何不拣一种最近于国语的言语,定为标准语,来得痛快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