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保罗(第2/2页)

劳动成为这座城市的标签。圣保罗并非一座享乐的城市,本身也并不奢华。这里的风景娱乐都很少。在路上,我们只能看到匆匆而过的人群。如果既没有工作也没有生意,那么只要在圣保罗待上一天,便不知道如何打发余下的光阴。这里的时间仿佛是里约的两倍长,因为其中的每一分钟都要用工作填满。这里拥有一切现代化的崭新事物,比如优秀的手工工业或豪华的奢侈品商店。但人们会问自己:谁会将时间用于奢侈享乐,而不用来赚取利润?我不禁想到利物浦与曼彻斯特,想到那些劳动密集的城市。事实上,圣保罗之于里约就好像米兰之于罗马,巴塞罗那之于马德里。米兰与巴塞罗那并非首都,也不是政治与文化中心,但是在活力方面却超过了罗马与马德里。得益于这里相对凉爽的气候条件,欧洲移民的活力才得以保存。如今,圣保罗一个州就比巴西其他地方的总产值还高。

圣保罗比巴西其他城市发展更快,也更加现代化。它有着密集的组织模式,同欧洲和美国的城市也更为接近。这里没有里约优雅的景致,也没有诱人欣赏的慵懒氛围。在里约的沙滩上,在瓜那巴拉海湾,都有一种和谐的音韵;而在圣保罗,这种音韵则为密集的节奏所取代,仿佛奔跑者的心跳声;它不断加快步伐,沉浸于自己的速度之中。力量弥补了圣保罗缺失的美丽;而在热带区域,力量比美丽更加珍贵。更为重要的是,圣保罗明白,它必须找到自己的形态。对于里约热内卢,圣保罗人有着强烈的竞争意识。无论在经济还是艺术方面,他们都不愿落后于人。我们可以期待,若干年后,它将为我们带来各种惊喜。

如今的圣保罗并没有太多值得一看的地方;而它所拥有的三个景点,尽管恢弘壮丽,却都有些异样的味道。这里有一座伊皮兰加博物馆,里面的展览经过精心设计,陈列着巴西的各种动物与文明类型。但当我走过一间间展厅,感受到的却是渴望而非满足。因为我希望在大自然里看到这些五颜六色的鹦鹉与不可胜数的蜂鸟,希望看到它们自由自在地飞翔而不是做成标本。要知道,从博物馆出发,只要几个小时,就能到达一片丛林。当我站在橱窗前时,梦想的却是那迷人的区域。一切具有异域风情的事物在变成展品之后,就失去所有神秘色彩,仿佛教科书一般枯燥无味。因此我感觉(这与我的理智相抵触,因为理智懂得这些展品的价值,也知道这样的博物馆值得敬佩)在如此繁盛的自然环境中,却将自然禁锢起来,实在有些荒谬。如果有一只有趣的小猴子,自由地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我一定会倍感兴奋,认为这是自然的恩泽。但是固定在墙上的一百个猴子标本,却只能激起对科学的好奇。连动物园也无法重现最真实的自然,更何况这些博物馆。即使圣保罗最精心设计的博物馆也无济于事。

囚禁起来的一切都令人伤感。所以,当我参观另一个景点圣保罗监狱时,心里一直感到十分压抑。这是圣保罗的著名场所,也是它的负责人、这座城市乃至整个州府的骄傲。刑罚问题在道德层面上从未完全解决,却能在这里得到最人道的考量。这个没有死刑的国家正致力于按照最现代化的准则,以最合理的方式对待罪犯。像其他国家一样,圣保罗监狱的人道主义待遇并未视为过时而废除。在这里,人道主义精神得到进一步发展。他们认为应为每个罪犯找到最适宜的工作,而整个监狱应当成为一个自治团体,由监狱中的成员共同负责。这座监狱宽敞洁净,完全符合卫生标准。我们看到,这里的一切几乎都由囚犯完成。他们制作面包,配制药品,在医院与诊疗室服务,种植蔬菜,清洗衣物。在这里,几乎从不求助于外人。负责人支持一切艺术活动,监狱拥有一个合唱团,许多囚犯都学会了绘画设计。巴西的偏远地区仍然有许多文盲,监狱却给每一个人提供了学习机会,那些本应在学校学习的知识,在这里都可以学到。我们无法想象还有比这更模范的监狱。欧洲一贯认为自己拥有最完美的机构,但是单凭这里就能更正欧洲的自以为是。尽管这个监狱如此完美,当最后一扇铁门在我身后关闭的时候,我还是深深地舒了口气。我重又呼吸到自由的空气,重又见到了享受自由的人。

离开布坦坦毒蛇养殖研究所时,我也感到同样轻松,尽管我在这里看到了壮观的景象,也学到了许多重要的知识。人类最喜欢的莫过于看到危险而又不被危险伤害:比如从蛇洞里拿出毒蛇,又比如抓住毒蛇,把毒汁取出来。对于这些吸引公众眼球的东西,我并不感兴趣。早在印度的时候,我就看过类似的表演。不仅如此,看到人们奴役动物取乐,总让我觉得毛骨悚然。布坦坦研究所已经成立很久,其最初目的是研究毒蛇并制作血清。近年来,它已经发展成一个大型研究院,聚集起最顶尖的专家与最先进的设备。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们向我解释了移植与化学分析的各种趋势,比我在书本中一年学到的还要多。对于我们这些门外汉来说,能够调动我们视觉感官的客观演示是讲解抽象问题的最佳方法。而最让我兴奋入迷的也正是那些可观可感的现象。在布坦坦,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中等大小的瓶子,里面装着苍白的晶体颗粒,它们由八千条蛇的毒液压缩而成,是世界上最危险的毒药。这些颗粒刚刚能够为肉眼看见。可就是这小小的一粒,只要它消失在人的指甲盖下面,便能在一秒钟之内,轻易地杀死一个人。这个瓶子珍贵而又可怕,其中暗藏的破坏力,比一千颗手榴弹还大。这是比《一千零一夜》更难以置信的奇迹。在这冰凉脆弱的瓶子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或触碰过如此浓缩的死亡形式。只用一秒钟便摧毁一个人,毁掉他的所有经历与思想,这简直不可思议;心脏与全部肌肉骤然停止,只是因为这种比盐还小的颗粒进入了肌体,这种可能性——只有一条命的生物根本无法理解——既令人敬畏,也让人感动。在我眼里,这间实验室的所有仪器都忽然变成了震撼自然的力量,它们轻而易举地除去了自然中最危险的东西,只是为了更好地替自然服务。我满怀敬意地看着这些房屋,它们独自休憩于山峰之上,四周环绕着植被与丛林;它们为自然所包围,却又支配着自然,这都得益于人类不懈的精神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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