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戊戌政变(第4/6页)

“这种人君当然例外。”

“这就是说,你宣传的理论有例外。”

“如果人君有,我的理论就有。”

“好了,光绪皇帝是人君,我就问你这么一句,你坦白说,他是不是人君里的例外?”

“皇上是。”

“皇上为什么是?”

“皇上在变法维新前已经做了二十四年皇帝,他不变法,他还是皇帝,并且在老太婆和满洲人面前,做皇帝做得更稳更神气。皇上变法,不是为他自己,是为国家。”

“皇上为变法冒了大险,他很可能因变法送了命。他如果死了,是道道地地的人君为社稷死、为国家死,是不是?”

“是。”

“那就是了。那我就没有猜错。”

“没猜错什么?”

“没猜错你除了‘死事’以外,另外不想活的原因是‘死君’。你怎么说?你决心一死,死的原因除了事的成分以外,还有人的成分,人的成分就有皇上的成分,皇上就是君呵!”

“你的推论,我仔细想了一下,也不是没道理,至少皇上死了以后、我死了以后,在人们眼里,我无可避免的是‘死君’,至少‘死君’的成分多于‘死事’。这原因一来是中国历史上大多都是‘死君’,而不知道‘死事’,所以皇上一死我一死,人们就很自然地认定这是‘死君’。另一个原因是‘死事’的主张根本不普遍,将来纵有人读我的书,也属于少数知识分子,这种主张在中国,简直也没被明确地宣传过,所以皇上一死我一死,人们就更会很自然地认定这是‘死君’了。所以,从形式上看,我死了,可能还得不到多少‘死事’之名呢。”

“这原因,主要是因为有了光绪,光绪是皇帝,他的名字太响了。你跟他一起变法、一起殉道,你却另有死的原因,这在人们心中,是很难成立的——你的目的,都被他吸走了。所以你的‘死君’行为,一定成立;‘死事’行为,反可能被埋没了。”

“并且,更糟的是,在革命党的眼中,甚至还解释成我为满洲人而死,我还是汉奸呢!”

“奸不奸要时间来证明,在满洲人眼中,皇上又何尝不是满奸,他如死了,在满洲人眼中,又何尝不是为汉人而死?”

“谈到满汉问题,真是一个叫人痛苦的问题,我已决心一死,死而无憾,唯一于心耿耿的,就是在这个问题上,我始终没能说服大刀王五他们一帮兄弟。”

“那该是时间问题,你说服的时间不够。大刀王五他们是粗线条的人,粗线条的人属于下愚,唯上智与下愚最难移。”

“我看不是时间不够,而是别的原因。你说他们是下愚,是对的,改变上智可以用思想用嘴;改变下愚我感到用思想用嘴是不够的,得用别的。关于满汉问题,我同他们反反复复说了多少次,他们总是听不进去。我知道他们也很痛苦,因为他们太相信我了,而我最后不但肯定了该跟满洲人合作救中国,竟还跟满洲皇帝搭上了线搞合作,变化太大了,他们简直难以适应。”

“最后呢?”

“最后我不再使他们痛苦了,我决定大家先不见面,决定用别的方法。”

“你一出去,还见他们吗?”

“我看不必了。”

“如果有时间呢?”

“有时间也不会有好机会。我一定被注意了,这时候跟他们会面,会连累他们。”

“如果你刚才所说,你除了证明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开始,你愿流血这一点以外,你决心一死,还证明了什么?还会不会证明了别的出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善是什么?善是一种功德、一种坦白。我可以告诉你我心底的话,我这一死,我在声名上,会被分尸。”

“分尸?你是说——”

“我是说我的‘死事’会有多重的意义、多种的解释。你到海外以后,会同所有维新党举出我是维新的烈士,说我为维新走了一大步、走了最光荣的第一步,变法开始了,中国人民必须踏着谭嗣同的血前进。”

“是,我是要这样说,因为这是真的。”

“真的?真的在革命党眼里,就不再真。他们会说:看吧,还妄想和满洲鞑子搞变法吗?连在满洲皇帝前面得了君,你们都行不了道,都要被老太婆翻掌一扑,所有什么新政,都烟消云散,人人头挂高竿,还妄想与虎谋皮吗?死了心吧,这就是谭嗣同血的教训,血淋淋地证明了中国前途只有一条路,就是革命,可别再妄想走改良的路了!想想看,卓如,有没有这种可能?我一死,反倒帮了革命党?如果这样,我的声名岂不被双方来抢,给分尸了?”

“我倒没朝这个方面想过,经你这么一说,那你到底该不该这么牺牲掉,倒真要再考虑、再考虑。”

“我早考虑过了。”

“你还是要走绝路?”

“这不是绝路,这是生路、这是永生的路。”

“你用死来证明生?”

“有什么不好?卓如,刚才我告诉了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来这里并不是来做感情的诀别,而是交给你稿本,告诉你我心底的话。如果纯粹做感情的诀别,我不会来,这也就是我离开这里以后,到我死前,我不想再见大刀王五他们的原因之一。我来这里找你梁卓如,因为你我之间有特殊因缘,你有大慧根,能够了解我,也能够了解我不能了解的,也了解康先生,也了解并且不断了解中国的前途、中国的路。现在,我告诉你,我死了,人人知道我为变法而死,不错,我是为变法而死,但为变法我也可以不死,不死也有不死的价值和理由,我也相信这种价值、这种理由,所以我赞成你不死,你走。但我为什么要死?孟子说:‘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我为什么‘伤勇’而死?为什么?因为我有另一个想死的原因,这原因几年来,一直像梦一样缠着我,使我矛盾、使我难以自圆、使我无法解脱,这个缠着我的梦,就是革命。有多少次、多少次,我认为中国的路是这一条、是革命这一条,而不是改良这一条,是别人走的革命这一条,而不是我自己走的改良这一条。有多少次,这个梦在我心里冒出来;有多少次,我用力把这个梦压下去、压下去。我到北京来以前,我云游名山大川,结交五湖四海,我的成分是革命的多、改良的少,直到我看了康先生的书,听说你们的活动,遇到了你,我才决心走这条改良的路。现在,改良已走到这样子,我有一种冲动,想用一死来证明给革命党看、给那些从事革命而跟我分道扬镳的朋友看,看,你们是对的,我错了。从今以后,想救中国,只有一条路,就是革命。我倒在路上,用一死告诉后来的人:不要往这路上走,此路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