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3/6页)

吳廢后默然,心裏在想,這還不算「冤沉海底」,最冤的猶有其人,那就是先帝──英宗的生母,只知道是個宮女,連姓名都不知道。

這時,始終未曾表示過任何意見的懷恩開口了。「吳娘娘,」他說,「不管將來好也罷、壞也罷,總要等小皇子開了知識,能記得生母親娘是怎麼個模樣,才談得到其他。」

「是。」紀小娟緊接著他的話說,「我正是這麼個意思,不過,」她急忙又將話拉了回來,「一切都要請吳娘娘作主。」

吳廢后陡然地自我激起一番雄心壯志。「我可不相信邪!偏要鬥一鬥萬胖子。」她嘴角露出信心十足,並仿佛是那種對仇人予以致命一擊以後才有的,微帶獰厲的笑容。

「是,人定尚且可以勝天。」懷恩深深點頭,「吳娘娘心思細密,請吳娘娘主持全局。」

「我主內,你主外。」吳廢后說,「你我把責任分一分。」

「是,請吳娘娘吩咐。」

「第一,是要瞞住萬胖子,這是你的事。」

「是。如果是太監洩漏,唯我是問。不過──」

「你不必說了!」吳廢后搖搖手,「如果是安樂堂的人洩漏消息,你問我。」

「不敢!」懷恩又說,「不過,真的出了事,追究是誰的過失,於事無補;另外也還得籌畫個應變之道。」

「一點不錯。」吳廢后深深點頭,「我有時在想,倘或萬胖子知道了,突然之間,派人來搜,總要有個地方可躲。」

「是。」懷恩問,「吳娘娘有甚麼想法?」

「俗話說:狡兔三窟。這裏雖然隱秘,可是沒有退路,一堵住了瓮中捉鱉,沒有地方逃。」

「是。」懷恩答應了這一聲,只是不斷眨眼沉思,好久好久都不開口。

吳廢后忍不住催問:「怎麼樣?」

「我在想,」懷恩慢吞吞地答說,「吳娘娘能想到這一層,雄才大略的永樂爺,一定也會想到。既然想到,就一定會有預防的辦法,也許這裏另外有出路,亦未可知。」

「在哪裏呢?」

「這就不知道了。」懷恩答說,「這條出路,一定極其隱秘,當時就沒有幾個人知道;以後用不著了,就更沒有人去留意了。我想去查一查老檔,能有圖樣留下來就好了。」

「如果沒有呢?」

懷恩又沉吟了一會,毅然決然地說:「那就另闢一條出路。」

「好!」吳廢后問,「你這條出路怎麼闢?」

「我想開條地道,一直通到吳娘娘臥房裏。」

「這好,這好!」吳廢后一疊連聲說,「反正萬胖子要來搜,事先總有信息。小娟抱了阿孝到我那裏來,躲在我床上。萬胖子敢進來,我跟她拚命!」

「也不至於到那個地步。」懷恩問道,「吳娘娘倒再想一想,作個長久之計,還應該有甚麼安排?」

「就怕有病痛,」吳廢后說,「出痘、出痧子,說不定會驚風,到時候沒有一個郎中在旁邊,怎麼辦?」

這是一大難題。安樂堂倒是有個太醫院派來的醫生,但都是醫道不高的,而且以婦科為主,不擅兒科。懷恩想了一下說:「只有找太醫院改調一個來,要兼長兒科。不過這個人很難找,既要醫道好又要守口如瓶,安樂堂這個冷地方,不知道人家肯不肯來?」

「只要跟人家說明白,反正這件事對郎中是瞞不住的。」吳廢后說,「只要阿孝能夠出頭,他就一定會有好處。」

「是。」懷恩答說,「我倒想到一個人,或者比太醫院的人更合適。」

「誰?」

「是──」

是尚寶司的一個女官,名叫林寶珊。她家三代儒醫,林寶珊家學淵源,而且很用功,尚寶司清閒無事,她整日一卷在手的,就是醫書。

聽懷恩講完,吳廢后很興奮地說:「林寶珊如果肯來,可以跟小娟一起住,日夜都有照應,那就再好不過了。可是,她怎麼能來呢?」

「只要她肯來,就告病好了。這容易。」

「好!就這麼說了。」

第二天上午,懷恩特別到尚寶司去訪林寶珊,說些閒話,不及正題。林寶珊不免奇怪,「懷公公!」她說,「你不是閒得無聊吧?」

「怎麼?」

「不是閒得無聊,怎麼會找我來聊天?」

懷恩笑一笑說:「我倒是有事,不敢說。」

一聽這話,林寶珊趕緊去將房門關上。「懷公公,」她說,「你如果不便說,最好不說,我也不來問您。如果是不敢說,那,請你放心,出你口,入我耳,不會洩漏的。」

「好,好,我先問你,你對你自己的醫道,有沒有把握?」

「這要看那一科?外科我可是一竅不通。」林寶珊說,「內科、婦科,總有六七分把握。」

「小兒科呢?」

聽這一問,林寶珊笑了。「懷公公,」她問,「你問我這話,總有緣故吧?」

「當然。你如果沒有把握,我就不必往下談了。」

「懷公公,你看!」林寶珊拿起本書一揚,題簽是「保赤新書」四字,「我近來專攻兒科,自覺有個八九分把握,可惜──」她搖搖頭,作個無奈的表情。

「可惜甚麼?」懷恩問說,「是可惜沒有用武之地不是?」

「正是。」林寶珊很起勁地說,「太子出痧子,太醫院的藥方,有一味石斛。我說痧子不可用石斛,甘涼之劑拿病毒壓了下去,會出大毛病。有人──」她向外看了一下,壓低了聲音說,「有人警告我,少談太子的病,萬貴妃知道了,會不高興。後來果然轉為驚風。」

「府上三代儒醫,你又肯潛心鑽研,我知道你是高手。不過,我不知道你對兒科,這麼有把握。」懷恩問道,「你要不要試試你的手段?」

林寶珊大為困惑。「宮裏哪裏有孩子要我來看?」她問,「莫非不是在宮裏?那我可無能為力。」

「怎麼呢?」

「我不能出宮啊!」

「雖不能出宮,可是能到西苑啊!」

「西苑?」

「安樂堂。」

林寶珊大吃一驚。「安樂堂怎麼會有孩子?懷公公,」她張口結舌地,「你可別害我!」

「何出此言?」

「西苑有了孩子,一定是私孩子。那是誰的種?這件事鬧出來,我怎麼得了?」

「你不得了,我更不得了;那不是害你,是害我自己。」

一句話提醒了林寶珊,沉住氣說:「其中別有原因,懷公公請你明明白白說吧!」

等懷恩將整個情形說明白,林寶珊內心大為震盪。一方面是無比的興奮,她沒有想到她精研兒科,自覺深有心得以後,第一個「病號」,竟是將來會登大寶的皇子;一方面卻又擔心照料不周,責任太重,不如就在此刻辭謝。心情倏而高昂、倏而低沉,以至於面紅氣喘,神色顯得焦躁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