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冰冷的和平 第二十二章 1946年,柏林(第2/6页)

“太气人了,”茉黛愤愤不平地说。接着,她朝宅子的大门走了过去。

守在门口的英国卫兵用德语对她说:“不行,不行。”这也许是卫兵唯一会说的德语单词。

茉黛用过去常说的上层阶级英语对他说:“我必须马上见你的长官。”

和往常一样,卡拉对母亲的勇气和英姿敬佩不已。

卫兵狐疑地看着茉黛破旧的大衣,沉思了一会儿,他还是敲了敲门。门开了,一张脸探了出来。“有位英国女士想见长官。”卫兵说。

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一对男女站在门口。他们像极了讽刺画上的英国军官夫妇:男的穿着晚礼服,戴着黑领结;女的穿着长裙,戴着宝石。

“晚上好,”茉黛说,“很抱歉打扰了你们的聚会。”

军官夫妇吃惊地看着她,不知道这个破衣烂衫的老妇人怎么会用英国上层阶级的口吻跟他们说话。

茉黛说:“我只是在想,你们也许应该看看自己对外面这些可怜的人都做了些什么。”

军官夫妇看了看聚集在屋子外面的人群。

茉黛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们至少应该放下窗帘。”

思考了一会儿,军官夫人说:“乔治,我们是不是做了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可能吧,但我们是无心的。”军官粗暴地说。

“能送些食物给他们,以我们的弥补过错吗?”

“可以,”茉黛飞快地说,“这样做既道歉了,又体现了你们的仁慈。”

军官的表情有点犹豫,把食物分给饥饿的德国人也许触犯了他们的某项规定。

军官夫人祈求道:“亲爱的,行不行?”

“行,当然行。”军官赶忙说。

军官夫人转身对茉黛说:“谢谢你的提醒,我们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说完,茉黛便离开了。

几分钟后,客人们端出放着三明治和蛋糕的盘子,把它们分发给屋外的妇女和儿童。卡拉笑了。冒失的母亲又一次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她拿到一大块水果蛋糕,两三口就吃完了。这块蛋糕里的糖分比她过去六个月摄入的总量还要多。

窗帘放了下来,客人们回到屋里,房子外面的人也很快散了。茉黛和艾达重新推着手推车往前走。“妈妈,做得很好。”卡拉说,“一箱烟和一顿免费的晚餐,真是完美的一天!”

卡拉觉得,除了苏联人,其他国家的占领军对德国人都还不错。卡拉觉得这种现象非常奇怪。美国兵经常给德国人分发长条巧克力。自己的孩子在德军占领下忍饥挨饿的法国人也对德国人非常仁慈。尽管德国给法国造成了这么多苦难,卡拉心想,他们也没有那么恨我们,真是够奇怪的。反过来一想,德国历经了纳粹、红军和空袭的折磨,他们或许会觉得,德国人已经获得了足够的惩罚了吧。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她们把手推车还给了借车给她们的邻居,又送了包烟当作酬谢,然后回到了家。家里的大多数窗户都已经没了玻璃,石板上都是弹坑,但并没有遭受结构性的破坏。这个家还能使她们免遭恶劣天气的侵袭。

这时,四个女人睡在厨房里。到了晚上,她们就把卧室里的床垫拿到厨房。她们没法使整幢房子都暖和,只能使厨房比外面暖和一点。厨房的炉子原本烧煤,但煤早就弄不到了。好在她们早就想好了其他可以拿来烧的东西:书,报纸,旧家具,甚至网眼窗帘。

她们两个人和两个人在一起睡。卡拉和丽贝卡一起睡,茉黛和艾达一起睡。和父母身亡那天一样,在卡拉的臂膀里睡着以后丽贝卡常会在梦中哭泣。

走了那么长的路,卡拉精疲力竭,很快就躺下了。艾达用丽贝卡从阁楼上带下来的旧杂志把火炉烧旺。茉黛在中午吃的扁豆汤里加了水,准备待会加热当晚饭吃。

坐起来喝汤的时候,卡拉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肚子疼。她意识到这不是推车引起的疼痛,应该是其他原因引起的不适。她计算了当天和犹太人医院解放的那天之间的间隔。

“妈妈,”她害怕地说,“我想孩子快要生了。”

“太快了吧。”

“怀孕三十六周,我已经开始感到宫缩了。”

“那就做些准备吧。”

茉黛上楼去拿毛巾。

艾达从餐厅里拿来个木凳。她用从被炸的房子里拿来的一段弯铁当锤子,把凳子敲成段,扔进炉子里取暖。

卡拉把双手放在胀大的肚子上。“孩子,你也许应该等暖和点,再到这个世上来。”她说。

很快,卡拉就疼得不觉得冷了,她从没经历过如此剧烈的疼痛。

但疼痛持续了很长时间。整整一夜她都在临产状态中。哭泣呻吟的时候,茉黛和艾达轮流抓住她的手。丽贝卡的脸吓得刷白,眼睛一直盯着她看。

当青灰色的阳光透过厨房报纸钉的窗户照进来的时候,新生儿的头终于钻出来了。尽管疼痛没有立刻消退,卡拉却像卸下了包袱似的,松了口气。

一番激烈的推拉后,茉黛从卡拉的双腿间把孩子拿了出来。

“是个男孩。”她说。

茉黛拍了一下男孩的脸,他张大嘴哭了。

她把婴儿递给卡拉,扶卡拉坐起,靠在从客厅里拿出来的几个枕头上。

新生儿长了不少黑发。

茉黛用一小块棉布扎住脐带,然后把它剪开了。卡拉解开外衣的纽扣,使新生儿的嘴对准自己的乳头。

卡拉很担心自己下不了奶。孕期结束的时候,她的乳房应该开始肿胀,能够滴出奶水,但这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这或许是因为婴儿出生得太早,或是母亲的营养不足吧。但经过一番吸吮之后,她感到一种奇怪的痛感,奶水出来了!

小婴儿吃饱以后,很快就睡着了。

艾达拿来一盆温水和一块布,轻轻擦洗婴儿的脸和头,然后继续擦其他地方。

丽贝卡小声说:“他太漂亮了。”

卡拉问茉黛:“妈妈,我们能叫他沃尔特吗?”

卡拉没想那么多,茉黛却已经完全崩溃了。她脸一皱,弯下腰,痛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恢复了镇定:“对不起。”但很快她又悲痛得不能自已,“哦,沃尔特,我的沃尔特!”她哭喊着死去丈夫的名字。

最后,茉黛终于止住了眼泪。“对不起,”她再一次道歉,“我没想小题大做,”她用袖子擦了擦脸,“我只希望你父亲也能看到这个孩子。太不公平了。”

艾达让母女俩吃了一惊,她背诵了《约伯记》第一章里的经文:“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当称颂的!”

卡拉不相信上帝——如果有上帝的话,纳粹集中营里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然而她却从这段经文中感受到了安慰。生命就意味着要接受一切——既包括儿女出生时的痛苦,也包括亲人离去时的悲哀。茉黛似乎也感同身受,情绪平复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