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衣食住(第2/3页)

“女子亦不着裤,里有围裙,《礼》所谓中单,《汉书》所谓中裙,深藏不见足,舞者回旋偶一露耳。五部洲惟日本不着裤,闻者惊怪。今按《说文》,袴,腔衣也。《逸雅》,袴,两股各跨别也。袴即今制,三代前固无。张营《疑耀》曰,袴即裤,古人皆无裆,有裆起自汉昭帝时上官宫人。考《汉书》上官后传,宫人使令皆为穷袴。服虔曰,穷袴前后有裆,不得交通。是为有裆之袴所缘起。惟《史记》叙屠岸贾有置其袴中语,《战国策》亦称韩昭侯有敝袴,则似春秋战国既有之,然或者尚无裆那。”这个问题其实本很简单。日本上古有袴,与中国西洋相同,后受唐代文化衣冠改革,由简管袴而转为灯笼袴,终乃袴脚益大,袴裆渐低,今礼服之“袴”已几乎是裙了。平常着袴,故里衣中不复有袴类的东西,男子但用犊鼻袴裈,女子用围裙,就已行了,迨后民间平时可以衣而不裳,遂不复着,但用作乙种礼服,学生如上学或访老师则和服之上必须着袴也,现今所谓和服实即古时之所谓“小袖”,袖本小而底圆,今则甚深广,有如口袋,可以容手中笺纸等,与中国和尚所穿的相似,西人称之曰Kimono,原语云“着物”,实只是衣服总称耳。日本衣裳之制大抵根据中国而逐渐有所变革,乃成今状,盖与其房屋起居最适合,若以现今和服住洋房中,或以华服住日本房,亦不甚适也。《杂事诗》注又有一则关于鞋袜的云:

“袜前分歧为二靫,一靫容拇趾,一靫容众趾。展有如兀字者,两齿甚高,又有作反凹者。织蒲为苴,皆无墙有梁,梁作人字,以布绠或纫蒲系于头,必两趾间夹持用力乃能行,故袜分作两歧。考《南史》虞玩之传,一履着三十年,蒵断以芒接之。古乐府,黄桑柘履蒲子履,中央有丝两头系。知古制正如此也,附注于此。”这个木履也是我所喜欢着的,我觉得比广东用皮条络住脚背的还要好,因为这似乎更着力可以走路。黄君说必两趾间夹持用力乃能行,这大约是没有穿惯,或者因中国男子多裹脚,脚趾互叠不能衔梁,衔亦无力,所以觉得不容易,其实是套着自然着力,用不着什么夹持的。去年夏间我往东京去,特地到大震灾时没有毁坏的本乡去寄寓,晚上穿了和服木履,曳杖,往帝国大学前面一带去散步,看看旧书店和地摊,很是自在,若是穿着洋服就觉得拘束,特别是那么大热天。不过我们所能穿的也只是普通的“下驮”,即所谓反凹字形状的一种,此外名称“日和下驮”底作开字形而不很高者,从前学生时代也曾穿过,至于那两齿甚高的“足驮”那就不敢请教了。在民国以前,东京的道路不很好,也颇有雨天变酱缸之概,足驮是雨具中的要品,现代却可以不需,不穿皮鞋的人只要有日和下驮就可应付,而且在实际上连这也少见了。

《杂事诗》注关于食物说的最少,其一云:

“多食生冷,喜食鱼,聂而切之,便下箸矣,火熟之物亦喜寒食。寻常茶饭,萝卜竹笋而外,无长物也。近仿欧罗巴食法,或用牛羊。”又云:

“自天武四年因浮屠教禁食兽肉,非饵病不许食。卖兽肉者隐其名曰药食,复曰山鲸。所悬望子,画牡丹者豕肉也,画丹枫落叶者鹿肉也。”讲到日本的食物,第一感到惊奇的事的确是兽肉的稀少。二十多年前我还在三田地方看见过山鲸(这是野猪的别号)的招牌,画牡丹枫叶的却已不见。虽然近时仿欧罗巴法,但肉食不能说很盛,不过已不如从前以兽肉为秽物禁而不食,肉店也在“江都八百八街”到处开着罢了。平常鸟兽的肉只是猪牛与鸡,羊肉简直没处买,鹅鸭也极不常见。平民的下饭的菜到现在仍旧还是蔬菜以及鱼介。中国学生初到日本,吃到日本饭菜那么清淡,枯槁,没有油水,一定大惊大恨,特别是在下宿或分租房间的地方。这是大可原谅的,但是我自己却不以为苦,还觉得这有别一种风趣。吾乡穷苦,人民努力日吃三顿饭,唯以腌菜臭豆腐螺蛳为菜,故不怕咸与臭,亦不嗜油若命,到日本去吃无论什么都不大成问题。有些东西可以与故乡的什么相比,有些又即是中国某处的什么,这样一想就很有意思。如味噌汁与干菜汤,金山寺味噌与豆板酱,福神渍与酱咯哒,牛蒡独活与芦笋,盐鲑与勒鲞,皆相似的食物也。又如大德寺纳豆即咸豆豉,泽庵渍即福建的黄土萝卜,药藕即四川的黑豆腐,刺身即广东的鱼生,寿司(《杂事诗》作寿志)即古昔的鱼鲜,其制法见于《齐民要术》,此其间又含有文化交通的历史,不但可吃,也更可思索。家庭宴集自较丰盛,但其清淡则如故,亦仍以菜蔬鱼介为主,鸡豚在所不废,唯多用其瘦者,故亦不油腻也。近时社会上亦流行中国及西洋菜,试食之则并不佳,即有名大店亦如此,盖以日东手法调理西餐(日本昔时亦称中国为西方)难得恰好,唯在赤扳一家云“酋”者吃中餐极佳,其厨师乃来自北平云。日本食物之又一特色为冷,确如《杂事诗》注所言。下宿供膳尚用热饭,人家则大抵只煮早饭,家人之为官吏教员公司职员工匠学生者皆裹饭而出,名曰“便当”,匣中盛饭,别一格盛菜,上者有鱼,否则梅干一二而已。傍晚归来,再煮晚饭,但中人以下之家便吃早晨所余,冬夜苦寒,乃以热苦茶淘之。中国人惯食火热的东西,有海军同学昔日为京官,吃饭恨不热,取饭锅置坐右,由锅到碗,由碗到口,迅疾如暴风雨,乃始快意,此固是极端,却亦是一好例。总之对于食物中国大概喜热恶冷,所以留学生看了“便当”恐怕无不头痛的。不过我觉得这也很好,不但是故乡有吃“冷饭头”的习惯,说得迂腐一点,也是人生的一点小训练。希望人人都有“吐斯”当晚点心,人人都有小汽车坐,固然是久远的理想,但在目前似乎刻苦的训练也是必要。日本因其工商业之发展,都会文化渐以增进,享受方面也自然提高,不过这只是表面的一部分,普通的生活还是很刻苦,此不必一定是吃冷饭,然亦不妨说是其一。中国平民生活之苦已甚矣,我所说的乃是中流的知识阶级应当学点吃苦,至少也不要太讲享受。享受并不限于吃“吐斯”之类,抽大烟娶姨太太打麻将是中流享乐思想的表现,此一种病真真不知道如何才救得过来,上文云云只是姑妄言之耳。

六月九日《大公报》上登载梁实秋先生的一篇论文,题曰《自信力与夸大狂》,我读了很是佩服,有关于中国的衣食住的几句话可以引用在这里。梁先生说中国文化里也有一部分是优于西洋者,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