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5章 时也,命也(第2/3页)

但不论个人观感如何,这是积淀两千年的文化印记,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就是洗不去,甩不掉。无数次改朝换代、抛坟毁誉、运动推翻、打倒在地,本以为再也不用见到这厮,改开以后一回头,得,他又回来了,又被国家领导人奉为文化核心的象征,再度供奉起来,继续遭人诟病,继续开始又一个毁誉的循环,但他只是在那儿揖着手,含笑不言。

赵无恤一直觉得,孔子塑像的笑,是一个比蒙娜丽莎还要神秘的笑。

中国在秦以后历史的一大特点,就是流水的王朝兴替,铁打的孔夫子,这个人,谁也绕不开。

除非……从源头改变他的命运,和地位!

这一点,赵无恤自问,自己已经做到了。

带着几分心事,无恤在门前下了车,让人将准备送给孔子的礼物——整整五辆车的书籍搬下来,但勿要入院惊扰。

随后,赵无恤便随颜回朝里面走去。

然而还不待他们去叩门,里屋的门扉,便缓缓打开了……

一位白发苍苍,浓须及胸,眼睛惺忪,却依旧穿戴整齐的老者,站在门内,望着朝他揖礼的赵无恤,面容严肃,目光如炬。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表情才慢慢松弛下来,默默还了一礼,侧过身,似乎对面不是即将君臣天下的诸侯伯主,而是一位多年未来拜访的老友。

“进来罢,子泰,我前日演卦,便算到你要来了……”

……

孔子老了,这是赵无恤的第一感官,昔日身高九尺有六寸的长人,现如今却显得有些佝偻,几乎只与赵无恤等高。

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他昔日的虎背已经驼了,整个人像是缩水了一圈,皱纹被白发浓须遮掩,眼睛却再也睁不大,而且还在不停咳嗽。因为颜回、子路未死,甚至连孔鲤也活的好好的,不必以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孔子得以比历史上多活了几年,只是目前看来,只怕是时日无多啊……

不过,倒没有赵无恤想象中的,一见面,孔子就如当年一般唇枪舌剑,抨击他的种种行为,最后不欢而散。今日的孔子,似乎已经看开了一些,不想谈太多,他如同一位已经有些糊涂的寻常老翁般,先问了在邺城的女儿可还好?又说他对俞伯牙这个外孙女婿很是满意。

仿佛,他已经忘记了二人间昔日理念做法相冲突时的决裂?

仿佛,他已经在期盼逗弄玄孙,怡然自得的生活?

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他今年七十多了,已经能从心所欲,听得进逆耳之言,正确对待各种言论,不觉得不顺了?

若真能如此,赵无恤倒是宽心不少。

随后,孔子便是指着案几上摊开的纸书道:“赵国的印刷术,乃是造福天下人的国器,此物一出,就不愁文教难以传播了。在老朽看来,此物比各类攻城器械,坚甲利刃来更有用,赵国要是多一些类似的东西便好了……”

孔子的屋子里,依然是被书简占得密密麻麻,其中半数是竹简,半数是纸书,多半是子贡送来的。

“倒是有一样东西,要送给夫子。”

赵无恤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盒子,打开之后,取出了一个镶在龟壳做的镜框里的小玻璃镜……

孔子大概是听说过这东西的,赵国的玻璃器,俨然成了同瓷器一般的奢侈品,楚地贵族趋之如骛,他却摆了摆手:“再照也是一个垂死老朽,要此物何用。”

“这不是一般的镜子。”

赵无恤走到案几前,将此地放在光照之下,光线径直透过了玻璃……

“此乃透镜,是鲁班的新造物,原理和军中用的千里镜一样可以将看不清的字放大,便于观看。无恤以为,夫子或许用得上。”

孔子将信将疑地接过以后,放在字若蚊蝇的简牍上,果然容易看了许多,一生不喜财不喜地,却嗜书如命的他,常常受老眼昏花之苦,顿时对此物爱不释手,不由赞道:“真是好东西啊……”

但赵无恤却细心地发现了,孔子案几上那堆简书,基本上与周易有关的,而地上还铺满了龟甲和筮草,摆放成八卦的形状,果然如颜回所说,孔子近来对周易推演颇为痴迷。

他问道:“夫子,也开始好《易》了?”

孔子放下了透镜,抬起头,说道:“然,老朽年轻时,视《周易》为纯粹的卜筮之书,故而加以排弃。直到在楚国找到了周太史流散的《易象》后,才发觉了里面蕴含着不少古之遗言。载有周公之德和周之所以王天下大道理……”

说完,他还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若再让我多活几年,这样的话,我对《周易》的文辞和义理就能够更充分理解了……不过,朝闻道夕死可矣!”

近些年来,孔子的确是有了些变化,他把自己对于天下政治的理想和判断,寄托在《春秋》中,褒则褒,贬则贬,这是他“从心所欲”的部分。而另一方面,也把自己对于宇宙和人生的困惑,寄托在充满神秘八卦的周易体系中,这是他“耳顺”的重要原因。

“命……在无恤心里,夫子一向是逆着命运而行的智者和勇者,难不成,也开始信命了?”

……

“观我一生,不信命也不行。”

孔子平静地说了这一番话后,给赵无恤讲述了一件事:“卜者商瞿曾经为我起了一卦,以测我的仕途。最后得到了了火山‘旅’卦,上面是离火,下面是艮山,这是离宫八卦里面的第二卦,意味着,我纵然有些小智慧,却没有治国的命,终将流离失所,做一无枝可栖之鸟……”

“果然,老朽碌碌一生,却毫无作为。在鲁国为政失败,流落郑国,惶惶如丧家之犬;又到陈蔡之间,群弟子几乎饿毙;好容易在叶地安稳下来,却又被叶公养而不用,遂心灰意冷……”

这二十年流亡生活,孔子虽然后半程衣食无忧,但心里却着实苦闷得不行。

自己一生奔走的理想破灭,毁灭他理想的人,恰恰是他曾经很推崇欣赏的赵无恤,有才华的弟子出于种种原因,投靠赵氏。身边剩下的,都是不可雕的朽木。

更悲哀的是,他还必须眼睁睁地看着他期许向往,郁郁乎文哉的周礼世界,加速崩塌……

赵无恤明白了,方才的一切,都是假象,表面上似乎看开的事情,孔子其实一件都没看开,只能用“命运无常”来安慰自己,好让自己不要被时势气得触柱而亡。

但要说心里不在乎,那是绝无可能的。

“鲁国之事、代晋之事、致使周礼彻底崩坏之事,都是无恤所致,夫子你,怪我么?”终于,这句话,赵无恤还是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