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总论》的两个版本(第2/2页)

在这样的时代风气中,熟悉中国的卫三畏显然觉得有必要纠正国人的看法。例如他在第11章《经学》中对孔子学说是这样进行评述的:“孔子哲学最大的特点是对尊长的服从,以及温和正直地和同辈人交往。他的哲学要求人们在现实世界中,而不是从一个看不见的神灵那里,寻找约束力,而君主也只需要在非常有限的范围内服从一个更高的裁判。从子女对父母的责任、荣誉和服从出发,孔子进而向人们灌输妻子对丈夫、臣民对君主、大臣对国王的责任,以及其他社会责任。孔子认为,政治的清白必须建立在个人正直的基础上,在他看来所有进步的开始都蕴藏在‘认识你自己’之中。无庸置疑,他的许多思想是值得赞扬的。就是与希腊和罗马圣人的学说相比,他的作品也毫不逊色。”这段论述十分准确也很精辟,抓住了以“礼”和“仁”为核心的孔子思想的精髓。这样的例子在《中国总论》中还有很多。

与由于无知而对中国产生偏见的美国人相比,因为无知而对中国漠然置之的人可能更多。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中国总论》在被威利和帕特南公司接受之前会遇到种种挫折——许多嗅觉不灵目光短浅的出版商拒绝这部著作的理由就在于担心它不会引起人们的兴趣;而这部书出版后受到热烈欢迎的事实,则表明19世纪上半叶的美国人其实很愿意了解欧洲以外的世界,他们正缺少一本好的入门书。出版家必须有自己的眼光,最好能有一点前瞻性。事实上随着中美《望厦条约》的签订,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已经开始关注中国,《中国总论》的出版是适逢其时的。

多少年过去以后,德庇时的《中国人》已经难得一见,《中国总论》成为了唯一的经典,它不仅是学者们的标准参考书,而且被一些教育机构采用为教科书,多次再版。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总论》的一些信息的不完整性和论述的不准确性也逐渐显露出来。1876年卫三畏离开北京时就萌发了修改旧作的想法,毕竟三十年过去了,中国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果从他本人来到中国的那一年算起,四十三年已经过去,今昔对比,卫三畏不胜感慨:“1833年我初抵广州时,我和另外两个美国人被作为‘番鬼’(洋鬼子)报告给行商。1874年作为美国驻华公使馆参赞,我陪同艾忭敏阁下面见同治皇帝,公使先生在完全平等的基础上向‘天子’呈递了国书。”(《中国总论》1883年版序言)按照外交礼仪,艾忭敏公使在递交国书时发表了简短的“颂词”,由卫三畏当场翻译成中文,对于卫三畏来说,这无疑是难忘的一幕。中国的变化当然远不止于政治外交方面,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发生了程度不同的变化。从个人方面来讲,卫三畏对中国的了解和认识也同样今非昔比。1876年离开北京时,他已成为在中国生活和工作时间最长的外国人,从资历上来说超过了其他所有的英美传教士和外交官。

修订版《中国总论》于1883年10月面世,由初版的23章增加到现在的26章。新增加的三章是:(24)太平天国;(25)第二次鸦片战争;(26)最近的事件。这三章近200页的内容使现实问题在《中国总论》中的比例大大提高,现代中国的形象在古代中国的背景中更加凸显出来。原先各章的修改程度不等,有的基本信息未变,有的则重新编写。开头关于中国地理情况的几章则属于这两极之间的中间状态:有修改,也有保留。当初作者对一些地方的描述(比如长城)是来自书本和耳闻,而现在则可以结合实地的考察,因此分量也加重了。例如对于北京的描述从原先的15页增加到了22页;在介绍中国教育情况的第九章中还附上了一幅北京贡院的插图,也是旧版所没有的。卫三畏对博物学一直比较偏爱,关于这一部分的介绍在旧版中本来就相当充实,现在则更加丰富,从原先的56页增加到84页,也增加了插图。其他章节也都有大小不同的修改。

与多年前屡遭出版商拒绝完全不同的是,新版的推出十分顺利,查尔斯·斯克莱布诺家族公司(Charles Scribner's Sons)在推出新版前就大做广告,予以宣传。如果说在出版过程中还有什么问题的话,那就是原版的出版方威利公司认为自己对于修订版拥有一定的权益,于1881年12月向斯克莱布诺家族公司提出协商,但问题很快就在卫三畏出面澄清的情况下得到了解决。另外一个问题则是出现在卫三畏和斯克莱布诺家族公司之间。尽管卫三畏对旧版做了重大的修改,但在“前言”的初稿中,他只是做了轻描淡写的交代,这自然引起了出版社的不满,写信给卫三畏道:“‘前言’这样写很可能会引起读者的误解,使他们无法正确了解我们修订再版这部书的目标和所做的工作。您的大著在近四十年的时间里一直是这个领域的经典,而您称之为‘浅见’,这是不恰当的。同样不恰当的是,您把一些章节说成是‘在篇幅允许的范围内提供的尽可能准确的信息’,而实际上它们是最为权威的论述。但最重要的问题还是您的‘前言’几乎没有强调增加和修订部分的重要性,谈老的部分太多,而谈新的部分太少。”出版商总是很难欣赏和接受作者的虚怀若谷。卫三畏不愿意自吹法螺,但也不得不考虑出版方的利益,于是他请儿子卫斐列来修改自己的“前言”,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前言就是父子合作的产物。实际上,由于卫三畏晚年身体欠佳,卫斐列在修订工作中给予父亲很大的帮助。修订《中国总论》是卫三畏晚年最主要的工作,他的生命和活力似乎也与这项工作联系在了一起。1883年10月,他这部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以新的面目问世后,他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均急转直下,于1884年初去世。

《中国总论》一书很早就进入了中国学者的视野,莫东寅在1949年出版的《汉学发达史》中就提到过这部著作。200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推出了中文译本(陈俱译,陈绛校),为读者提供了很大的便利。该中文版是以1883年的修订本为底本,所以对原本感兴趣的研究者还必须去寻找两种英文本;从研究出版史和汉学史的角度来说,就尤其有必要找来一读。

原载2011年6月15日《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