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母子君臣 第七五章(第4/8页)

虽吃素斋,不忘美酒,两人都是好酒量,当此新党大挫,溃不成军之际,自然开怀畅饮,酒到微酣,真情渐露,徐桐喉头痒痒地有些话要说了。

“文山,”他唤崇绮的别号说:“如今有件关乎国本的大计,看来你着实可以起一点作用。”

听得这话,崇绮始而惊喜,继而怅然,话不着实!从入仕以来,就没有听谁说过,他可以在朝局中起一点作用。何况是关乎国本的大计!

“荫轩,”徐桐是前辈,年纪又长。不过崇绮沾了裙带的光,是个公爵,所以亦用别号称徐桐,“有关国本的大事,怎么会谋及闲废已久的我?更不知道如何发生作用?”

“当局者迷!”徐桐喝口酒,一面拈两粒松仁瘪着嘴慢慢咬,一面悠闲说道:“如今慈圣有桩极大的心事你总想得到吧?”

“我无从揣测。请教!”

“皇上至今无子,往后恐怕更没有希望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这一问将崇绮问住了。想想二十四年前皇帝女婿“出天花”而崩,爱女继之以被逼殉节的事,不免悲痛地掉了两滴老泪。

“与其柩前定策,匆遽之间迎外藩入承大统。无如早早……”徐桐吃力地吐出两个字:“废立!”

臣下谈废立,是十恶不赦的第一款大罪。虽明知不碍,心头仍旧一震。崇绮定定神说:“这,何不断然下懿旨?能立就能废!”

“话是不错。但总得有个人发动。”徐桐略略放低了声音,“文山,你别忘了,你跟别人的身分不同。”

这下才提醒了崇绮,自己是椒房贵戚。而废立是国事,也是家事,亲戚可以说话的。然而,这话怎么说呢?

“你可以为女婿说话。照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的懿旨,今上是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嗣,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这段意思,你倒细细去参详看!”

崇绮点点头,凝神细想。照当初的上谕,帝系应该仍是一脉相承的。穆宗虽然无子,但将来该有一个做皇帝的儿子。当今皇帝即令有子,继位以后,却须尊穆宗为父。这就是说,今上有一项极神圣的责任,须生子保持统绪的一贯。倘或无子,便失却两宫太后当初迎立的本意了。

“我明白了,今上如果无子,就不配做皇帝。可是,”崇绮忽又困惑,“这话只要敢说,人人都可以说!”

“对!不过,由你来说最适宜。为什么呢?因为皇上无子,不就耽误了你的外孙了吗?”

“啊,啊!原来有这么一层道理在内。”崇绮精神抖擞地说:“不错,不错!这有关国本的大计,我可以发生一点儿的作用。”

于是从第二天起,崇绮遇到机会就要发怨声,说皇帝对不起祖宗,对不起“皇考”,对不起“皇兄”!幸亏还有慈禧太后主持宗社大计,否则多病的皇帝,一旦崩逝,继嗣无人,外藩争立,势必动摇国本。

这番论调出于“崇公爷”之口,确有不同的效果。因为他是慈禧太后的“亲家”,就不免令人想到,他敢说这样的话,可能是“慈禧”的授意。由于皇帝是慈禧太后所选立,不便出尔反尔,又下懿旨贬废。所以策动崇绮,以椒房懿亲的身分,炮制舆论,慢慢形成一种主张废立的风气,则如水就下,事易势顺,可以在很自然、很稳定的情势中,完成大位的转移。说起来也是慈禧太后谋国的一番苦心。

当然,这是一种比较有见识的看法。有见识的人尚且如此,没见识的人自然更以为废立是势所必行之事。此辈不关心一旦废立会引起怎样的因果,只关心谁将取而代之?因为拥立是取富贵千载不遇的良机,这一宝押准了,终身吃着不尽。

于是,旗下大小官员跟至亲好友相聚,常会悄然相询:

“你看,皇上换谁啊?”

最有资格回答这句话的,是李莲英。可是,他守口如瓶,绝不透露只字。事实上,他也不知道“皇上换谁”。甚至慈禧太后亦复茫然,有着无所措手之苦。

如果废立而另立新君,自然是在宣宗一系的子孙中挑选。慈禧太后苦思焦虑而委决不下的:是不知道该为文宗立嗣,还是为穆宗立嗣?

如果为文宗立嗣,自己仍然是太后的身分,依旧可以垂帘听政,只是宣宗嫡亲的孙子,在世一共十三个,皆已成年,继位便可亲政,垂帘之议,无法成立。为穆宗立嗣呢,宣宗的曾孙,“溥”字辈的幼童甚多,迎养入宫,固可仿照宋朝宣仁太后以及本朝孝庄太后的故事,独裁大政。但是慈禧太后有两层顾虑:第一、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穆宗崩逝之初,以吴可读的尸谏,尚且不肯为他立嗣,而二十余年之后,忽又接纳吴可读的谏劝,不明摆着是想抓权?当今皇帝亲政之初,自己曾一再表明心迹,垂帘不足为训,是迫于情势的不得已之举。既然如此,又何可自相矛盾?

第二、幼童教养成人,得能亲政,至少要十年的工夫。慈禧太后自觉精力大不如前,难担这份重任。而且穆宗与当今皇帝,皆是亲手教养,谁知两个都是不孝之子!倘或心血灌溉而又出一个不孝的孙子,岂不活活气死?转到这个念头,慈禧太后又灰心、又胆怯,想都不敢往下想了。

※※※

然而皇帝病重的流言却越来越盛了,以致法国公使,重申前请,再度荐医。

这一次接见法国公使吕班的是庆王与新任两位总理大臣袁昶与许景澄。庆王圆滑,袁昶敏捷,而许景澄则熟谙国际礼仪。三个人合力对付,滴水不漏,吕班无奈,只好说实话了。

“荐医不是为治病吃药,实在是贵国的举动太离奇了!”吕班取出一束报纸递给庆王,“上海的新闻纸上有详细的记载,贵国皇帝,康健如昔,而经常宣布药方,这样的情形,闻所未闻,颇引起惊疑。现在各国会商决定,要验看大皇帝的病症。果然有病,疑虑自释。本人奉到本国的电令,非看不可!”

最后一句话很不礼貌,而庆王和袁、许二人,不敢提出抗议,因为了解到后果的严重。为了董福祥的甘军,在八月里揍了英国和美国公使馆的职员,英、俄、德各国都借保护使馆为名,派兵入京,正在交涉要求他们撤退。如果一定不准法国公使验看皇帝的病状,不但使撤兵的交涉更为棘手,而且各国还可能以中国将发生极大的内乱,必须作有效的自保之计为借口,增添军队入京。

“其实,看亦无妨!”洪钧的同年,并接踵洪钧而出使过法、德、俄各国的许景澄说:“洋人讲究卫生,对个人的健康,看得很重。象皇上那样精神萎靡,脸色发黄发白,在洋人看,就算是有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