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清宫外史下 第六七章(第3/8页)

赵沃的待遇就远不如唐炯了,脖子上挂着“大如意头锁”,在北半截胡同的席棚下席地而坐,唐炯是坐在官厅一角。正面高坐堂皇的是军机大臣许庚身。他的本缺是刑部右侍郎,勾决行刑之日,照例由这位刑部堂官与刑科给事中监斩,此时正在等候京畿道御史赍来勾决的黄册,便好下令开刀。

将近正午时分,宣武门内来了一匹快马,却不是赍本的京畿道御史,而是个军机章京。只见他直到官厅下马,疾趋上前,向许庚身请了个安,站起来说:“张中堂关照我来送信,唐某有恩旨。”

张中堂是指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张之万,唐炯是张之洞的大舅子,跟他亦算有葭莩之亲,所以于公于私,他都不能不派个人来送信。

“恩旨!喔,”许庚身问:“缓勾还是发往军台效力?”

官犯临刑而有恩旨的,不出这两途,谁知两者都不是,“是发往云南交岑制军差遣。”那章京又说,“赵沃占了便宜,连带沾光,发往军台效力。”

“这……,”许庚身点点头说:“意外而非意外。你回去跟张中堂说,我知道了。”

接着许庚身便请司官过来商议,因为如何处置是一大难题。

因为向来秋决那云,所有在斩监候的人犯,一律绑到法场,静等京畿道御史赍到勾决的黄册,再定生死。不死的人,亦要在场,这就是俗语所说的“陪斩”。

陪斩以后的发落,不外乎两种,若是缓勾,依旧送监收押。倘有恩旨减罪,必是由死刑改为充军,那就是兵部武库司的事,直接由菜市口送交兵部点收发配。现在既非缓勾,亦非充军,该当如何处理?秋审处的坐办,云南司的郎中等等该管的司官,都拿不出办法。

“有律按律,无律循例。我想两百年来,类似情形,亦不见得独一无二,尤其是雍正、乾隆两朝,天威不测,常有格外的恩典。”许庚身向秋审处的坐办说:“薛大人律例精熟,一定知道。他住得也近,老兄辛苦一趟,登门求教吧!”

这是命他去向刑部左侍郎薛允升请示。薛允升住在菜市口以北,教场口以西,称为老墙根的地方。秋审处坐办叩门入内,道明来意。薛允升始而诧异,继而摇头,淡淡地说了一句:“倒记不起有这样的例子。”

“那么,照大人看,应该怎么办才合适?”

“那就很难说了。”薛允升答道:“你们瞧着办吧!”

秋审处的坐办很不高兴,便又钉上一句:“现在人在菜市口,不知道该往那里送?”

“那要问右堂才是。”

“就是许大人叫司官来请示的。”

“你跟我请示,我又跟谁请示?”薛允升沉下脸来,接着将茶碗一举。

这是逐客的表示,廊上的听差,随即高喊一声:“送客!”

秋审处坐办碰了个大钉子,极其气恼,然而还得尽司官的礼节,起身请安告辞。薛允升送到滴水檐前,哈一哈腰就头也不回地往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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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没结果!坐办告诉了许庚身,他知道是薛允升与唐炯有私怨,故意作难。然而律例森严,他亦不敢擅自区处,只能吩咐,带回刑部,再作道理。

带回刑部,自然送监。提牢厅的主事却不肯收了,“加恩发遣的官员,那能再进这道门?”他说:“不行,不行!”

“你不收,让我送他到那里?”

“这,我们就管不着了。”

“何必呢?”秋审处坐办说,“他的行李箱笼,都还在里面。

老兄怎么不让他进去住?”

这话将提牢厅主事惹火了,“莫非我要侵吞他的东西不成?”他气鼓鼓地说:“人犯在监之物,如何取回?自有定章。

让他家属具结来领就是!”说完,管自己走了。

唐炯的两个儿子都等在门外,然而无法进衙门,刑部大狱,俗称“天牢”,又是最冷酷的地方,所以内外隔绝,搞得唐炯栖身无处。

不过,唐炯到底跟狱卒有两年朝夕相见的感情,平时出手也还大方,所以有个吏目“瞒上不瞒下”地,悄悄儿将唐炯放了进去,住了一夜。

第二天却不能再住了。提牢厅主事依照发遣的规矩,派差役将唐炯送到兵部武库司,那里的司官自然也不收。就在进退维谷之际,幸好有个唐炯的同乡后辈,也是蜀中旧识的兵部职方司郎中陈夔龙,出面将他保释,才能让他回到长子家中。

这无非暂时安顿,究竟如何出京到云南,听候云贵总督岑毓英差遣?犹待发落。反正既非充军,兵部可以不管,如说分发派用,是吏部的事,可是似此情形,吏部亦无例可援,不肯出公事。在刑部,这是右侍郎许庚身所管,督饬司官,翻遍旧档,竟无恰当的案例可以比照引用,堂堂大军机,竟如此大劳其神。最后两尚书、四侍郎会议,才商定一个变通办法,由刑部六堂官具衔出公函给岑毓英,让唐炯带到云南面报,权当到任的文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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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年下,各省及藩属进贡的专差专使,络绎于途。由于一开了年,元宵佳节,就是皇帝亲政,皇太后训政的盛典举行之日,所以藩属的专使,除了贡献土仪以外,还赍来贺表。

其中之一是朝鲜的专使金定熙,他还负有一项“王命”,与朝鲜王父子间的利害冲突有关。那是光绪八年的事,当时朝鲜为日本势力所侵入,亲日派李载冕、金宏积、朴定阳之流,号称新党,组织总理机务衙门,以师法日本为职志,因而与守旧派明争暗斗,终于势成水火。

守旧派的首脑之一是大院君李昰应。朝鲜国王李熙以旁支入承大统,他的本生父就是李昰应,由于为外戚闵氏所抑制,闲居云岘宫,抑郁已久。以后新党改革兵制,聘请日本军官实施新式训练,求效过急,为士兵所不满,叩诉于李昰应,竟造成极大的内乱。李昰应率领这批士兵,进犯王宫,杀王妃闵氏,杀总理机务衙门的官吏,而旧党乘机起事,演变成排日的大风潮。

日本驻朝鲜的花房公使,走仁川,归长崎,日本政府正好以此为借口,发兵攻击。朝鲜王李熙向中国乞师,但李鸿章不愿与日本军队发生冲突,派吴长庆率淮军渡辽为朝鲜平乱,逮捕大院君李昰应,禁闭在保定,然后与日本议和,让日本取得与中国军队同驻朝鲜京城的权利。

事定以后,本来应该释放李昰应,而且朝鲜亦曾数度上表乞恩,可是慈禧太后执意不允,亦不说原因。因此,朝鲜始终不放弃努力。及至醇王执政,朝鲜使臣求到他门下,醇王慨然应诺,找了个机会向慈禧太后面奏,说祖宗向来怀柔远邦,加恩外藩,大院君李昰应幽禁已久,不如放他归国,保全李昰应、李熙的父子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