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清宫外史下 第六二章(第4/9页)

“皇太后、皇王深仁厚泽,这样体恤老臣,左宗棠泉下有知,也一定感激涕零。不过左宗棠平生以诸葛亮自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积劳病故任上,与疆场阵亡无异,在他亦可说是求仁得仁,死而无憾。”李鸿章要占自己的身分,便又说道:“臣与左宗棠平日在公事上的意见,不尽相合,然而臣知左宗棠报国之诚,谋国之忠,与臣无异。回想当年在曾国藩那里共事的光景,如在眼前,如今左宗棠已经去世,臣年逾六十,精力日衰,只怕犬马之劳,也效力不到几年了。”

“你不比他!精神健旺得很。”慈禧太后用乐观的语气劝慰,“朝廷着实还要靠你呢!”

“臣亦自知没有几年了,不敢一日偷闲,总想在有生之年替朝廷跟百姓多做点事。”

“只要你做,朝廷一定保全你。不过年纪大了,你也要节劳才好。”

李鸿章此来,有满腹经纶,想要倾吐,本来打算先征得醇王的同意,取得军机及总署诸大臣的支持,有了成议,再奏请裁可,颁旨施行。现在听得慈禧太后一再勉励,便改了主意,觉得此时把握机会,说动了慈禧太后,便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协商之际,方便不少,岂非是办事的一条捷径?

打定主意,再无迟疑,首先将阻碍最多的造铁路一事提了出来,“皇太后明见万里。臣这几年锐意兴利,颇遭人忌,若非慈恩保全,臣纵有三头六臂,亦必一事无成。”他一转接入本题:“就拿造铁路这件事来说,光绪六年刘铭传入觐,上奏请造铁路,他是看到铁路一开,东西南北,呼吸相通,万里之遥,数日可至,百万之众,一呼而集,十八省合为一气,一兵可抵十兵之用。这些话,实在是真知灼见。上年对法用兵,王师备多力分,腹地招募之勇,一时派不到边省御敌,迁延日久,自误戎机。加以军需转输不便,岂有不败之理?如果当时照刘铭传所奏,先造‘南路’,一由清江浦经山东,一由汉口经河南,都到京师,那时候调兵遣将,指挥如意,决不容法军如此猖狂。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如今大办海军,固为抵御外患的海防根本,造铁路于军政、京畿、民生、转运、邮驿、矿务、招商、轮船、行旅有九大利,真该急起直追!”

提到这件事,慈禧太后便记起言路上纷纷谏阻的奏议,皱着眉说:“都说开铁路破风水,这件事可得好好核计。”

这个答复,使得李鸿章有些气沮,但话既说出口,不能不争,“沧海桑田,那有千年不变的陵谷?西洋各国当年讲求各种新政,往往亦有教民反对,全在秉持毅力,不折不挠,才能克底于成。臣记得左宗棠亦曾上奏,赞成仿造铁路,说外国‘因商造路,因路治兵,转运穷通,无往不利。其未建以前,阻挠固甚!一经告成,民因而富,国因而强,人物因而倍盛,有利无害,固有明征。电报轮船,中国所无,一旦有之,则为不可少之物。’这是阅历有得的话,实在透彻不过。”说到这里,他想起一个绝好的例子:“同治元年,臣由曾国藩保荐,蒙皇太后天恩,授为江苏巡抚,当时由安庆带淮勇九千,坐英国轮船到上海。臣记得是三月初由安庆下船,第四天就到了上海。如果没有轮船,间关千里,就不知道那一天才到得了?再如上年跟外国开仗,福建、云贵与京师相距万里,军报朝发夕至,边省将帅,得以禀承懿旨,迅赴事机。倘或未办电报,个把月不通消息,臣真不敢想象,今日之下会成怎么样一个局面?”

这番话说得慈禧太后悚然动容,“京官不明白外事的居多。铁路能办起来最好!”她作了一个概括的指示:“一切你都跟醇亲王仔细商量,只要于国有利,于民无害,不论怎么样都要办!”

奏对到此,时间已经不少,而且话也说到头了。于是景寿便做个手势,示意李鸿章跪安退下。

回到内务府朝房,正好醇王叫起,门前相遇,无暇深谈,醇王只说得一句:“咱们晚上细细儿地谈!”便随着御前侍卫,匆匆往北而去。

李鸿章便不再在朝房里坐了。为了自尊首辅的身分,他也不到军机处。军机处虽有礼王世铎在,李鸿章并不把这位王爷看在眼里,径自传轿出宫。

出宫却不回贤良寺,先去拜客。第一个拜的是惇王,他如今承继了当年大家叫惠亲王绵愉“老五太爷”的这个尊称,年纪大了,也想得开了,不似从前动辄脸红脖子粗地跟人抬杠。他的赋性向来简易坦率,这天轻车简从逛西山去了。李鸿章扑个空,反倒得其所哉,因为他实在有点畏惮这位“老五太爷”的口没遮拦,毫无忌讳,有时问出一句话来,令人啼笑皆非。

接下来便是拜谒恭王。李鸿章在轿中想起往事,感慨丛生,恻恻然为恭王难过。一年多以来,连遭拂逆,去年为了随班祝嘏,碰那么大一个钉子,已经难堪,今年又有丧明之痛,而且载澂之死,流言甚多,说他生的是杨梅恶疮,遍体溃烂,不可救药。还有一说,恭王久已弃绝这个长子,载澂病危之时,有人劝恭王去看他一次,以全父子之情。恭王听劝而去,一进屋子,望到病榻,入眼是一件绣满了花的黑绸长衫,当时掉头就走,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该死!”

他是六月初病故的。宗人府奏报入宫,慈禧太后倒掉了些眼泪,在所有的侄子之中,她最喜爱载澂,不仅因为他聪明英俊,而且也因为穆宗的缘故。十年的岁月,冲淡了爱子夭逝的悲痛,她只记得二十年前,他们“小哥儿俩”赛如一母所出的兄弟那样地亲爱。就因为这份又惆怅、又有味的记忆,使得她隐隐然视载澂如己所出,饰终之典,极其优隆,追加郡王衔、谥“果敏”。又因为恭王对长子深恶痛绝,怕他身后草草,特派内务府大臣巴克坦布替载澂经纪丧事,照郡王的仪制治丧,一切费用都由内务府开支。

这在李鸿章看,是件耐人寻味的事,是不是慈禧太后对恭王怀着疚歉,借此表示弥补?而恭王又是不是领这份“盛情”?都难说得很。

就这样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到了鉴园。招帖上门,护卫先到轿前请安声明:“王爷病了两天了,这会儿刚服了药睡下。是不是能见中堂,还不知道。中堂先请里面坐,我马上去回。”

“病了?不要紧吧?”

“是中了点儿暑。”

“那,我更得瞧瞧。”李鸿章说:“你跟王爷去回,请王爷不必起床,更不用换衣服,我到上房见好了。”

不一会,护卫传话:“王爷说:彼此至好,恭敬不如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