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枭》第二部 骗枭 十八

买《猎归图》亏得有慧能师父指点,离镇前要抽个空去跟他道个别。他匆匆来到艮山寺时,见慧能正扫偏殿。

卞梦龙抱拳上前,“慧能师父,谢谢您的一番指点使晚生不虚此行。愿今生今世在他地当能相遇。”

“岂敢岂敢。”住持放下扫帚,困惑地说,“老衲实实想不起何时曾对你指点,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卞梦龙笑着问道,“师父还记得上次晚上来找您下棋一事?”

“前两日之事怎不记得。”

“可曾记得晚生向您讨教宋徽宗年号及米芾之事?”

“隐约记得。老衲不过是信口说来。”

“所以我刚刚说‘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据师父指点,我在这镇上买了幅徽宗年间米芾所作《猎归图》,这是幅稀世珍品,所以一定要来谢您。”

“且慢谈谢,老衲在此多年,尚未听说有人从附近买走过艮岳旧物。且问你是从镇上何处买的?”

“静斋。”

“静斋?”住持怔了一下,喃喃说道,“静斋女主人倒是常来。”

“您认识她?”

“仅认识而已。我与其夫有过从。其人饱学之士,宋史烂熟在心,且是丹青好手。他过世前曾来寺中与老衲谈过宋代遗事,虽一面之交,恍如数日前事。他过世没多久,其妻女便搬至此处了。”

“过去事不多提了,晚生着急回家乡,临行前但请师父因指点晚生事,受晚生一拜。”说着要行大礼。

“阿弥陀佛。”住持忙稳住他后,双手合十,“岂敢岂敢。”

“你这是……”卞梦龙看着地上的碎纸问道。

“打扫一下偏殿,偏殿多年未修整了,前日镇上那个静斋的女主人捐了些白纸,最近我打算裱糊一下四壁,找人上上顶。”

“那母女俩还是行善之人?”他略感意外。

“善哉善哉。静斋女施主不仅捐了白纸,还把殿中顶棚和四壁的陈年之纸尽行揭去,省却我许多麻烦。”

他四顾,壁上纸已揭去,露出凸凹不平的肮脏的墙皮。再抬头,顶上的纸已揭去,露出秸秆编成的架子。

住持感慨地说:“大造化人了。”

卞梦龙出得寺后,想及慧能所说难免感触,当家的精于宋史又长于丹青,惜过世太罕,留下守不住业的妻子,全然不知宋时事,更不晓家中有宝,以至把当家的一幅珍藏给卖了,却只知行善。唉!女人就是这么糊涂,这么善!他在艮山寺偏殿为婉儿作画的情景怎么也忘却不了。

那时,偏殿四壁的糊墙纸翻卷着边口,殿中显得更加破败;顶棚上黑黄的罩顶纸大片地耷拉下来。就在这么个地方,婉儿摆出让人画的样子,坐在椅子上,说:“这庙里这么破,真该好好修修了。这些糊墙的、上顶的纸都该换了。”没有想到,婉儿还真不是说说而已。没两天她娘就来捐了纸,又捐了白纸。老太太看着挺凶,对谁都防着一手,没想到是这么个行善的施主。婉儿为寺庙行善是修来世,对今世来说,受益的远非是艮山寺,而是他卞梦龙,四百银元便让给他一幅千金难买的米芾原作,真值得在书房里给她立个大施主牌位。想到此,他笑了。

回到客栈,日不过午。他匆匆吃罢饭,收拾了东西便让掌柜的算账。总共没呆几天,连房钱、饭钱、零杂钱总共不过九个大洋。他付了大洋便准备走。

掌柜的把算盘推开,账本合上,说道:“卞先生,咱们的账清了,欢迎以后常来。”

“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来,”卞梦龙兴致很高,提起画具包,背上画板说道,“我走啦。”

掌柜的双手抱拳,“恕不远送了。”

卞梦龙往门槛外迈时,和正进门的伙计撞了个满怀。伙计胸前抱着的东西撒落了一地。

两个人忙蹲下捡,却是北京荣宝斋仿制的乾隆御墨。

卞梦龙拾起一块墨问道:“咱们周穆镇上也有人使这个?”

“有啊,这是我刚刚从开封买的。”伙计说。

“是谁托你捎的?”

“静斋的婉儿。”

“谁?”他不解地问。

“静斋的婉儿呀。”

“她画国画?”

“不是一半天了。”掌柜的凑过来,“你跟她打了这么几天交道不会知道的。她在人前从不露。”

“噢,噢噢,”卞梦龙不安地应付了几声,又对伙计说,“让我瞧瞧婉儿还托你到开封捎什么了。”

“就是这些墨宝,她娘倒托我捎回了几方石料。”

“什么石料?”

伙计拿出了几块凿得方方正正的鸡血石。

“这是治印用的。”掌柜的拿起一方看了看说。

“都交给我。”卞梦龙把颜料和石料在柜台上包起来,对伙计说,“没你的事了,我给你送到静斋去。”

“那就麻烦卞先生了。”伙计倒乐意少跑腿。

他把小包一提,出了客栈门。

春风仍是那么硬,夹着黄沙,打得脸生疼。他敞开领口,深深地呼了几口新鲜空气,用巴掌重重地拍了拍脑门,大步往静斋走去。短短的一段路,卞梦龙仿佛走了几天。

门帘掀开,走出一个穿小花袄的小土妞,鞋头上绣着的大红牡丹花如火焰般跳跃着。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画挂着好看就行了,要那些字儿干吗?”

头发油光锃亮,一丝不乱地贴在脑壳上,脸一边涂着一个红圈。婉儿拘谨地半坐着,吃惊地问道:“先生,你的笔怎么不蘸墨呀?”

婉儿捻着衣服的下摆,“我娘明天来烧香,家里没人。”

“别说了,别说了。”婉儿捂着脸,“怪臊人的。”

婉儿慌忙闯入,急急说道:“快快收起来,我娘回来了。”婉儿追出门喊道:“娘,路上好好走。”待她再进屋时,不好意思地瞥过来一眼,偷偷一乐。

她指着《猎归图》说:“我爹在世的时候可喜欢它啦。”

她认真地看着自己的肖像说:“这是我吗?”

她扬起脸问道:“啥叫‘吻’?”

她在男人的怀抱中,似乎吓糊涂了。

婉儿娘把婉儿顺手拉过来,“搭上我闺女!”

婉儿羞赧地低头站着……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这句话猛烈地在卞梦龙的心中撞着,他大声说了出来:“这不可能!”

他来到了静斋的门口。

门竟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