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三百年间他第一(第2/4页)

范仲淹举出这个例子来,用意非常明显。吕夷简就是宋朝的张禹,他现在不讲原则,胡乱任命,说不定哪里就藏着王莽,早晚有一天会血洗赵氏,毁掉宋朝天下!

这就没办法了,他已经不留后路,把吕夷简往死路里推,同时把自己也扔上了悬崖。你死我活,看来只有这个结果了。但是这次的结果更加出人意料,上次是《百官图》,这次是四项原则,哪一个都条条是道,有理有据,要想驳倒看来得花上八项原则,十六项原则那样的规模。

但郁闷的是吕夷简只回了12个字——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你说的那些我统统抹杀,拒不回答,因为你这样说话本身就错了。“越职言事”,你现在是开封府尹,不是知谏院的右司谏,朝廷有规矩,乱讲遭雷劈,先认清你自己的错误!

范仲淹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自己有什么错,相反吕夷简在他心里面变得加倍恶劣。他看清了,这就是个政治流氓。对自己所提出的真材实料的证据完全避而不答,前后只用了20个字的官腔,就想把这些罪恶都遮过去。想得美,门都没有!

他再次拿起了笔,保持自己严肃认真的好素质,就事论事,根据吕夷简这次的12个字继续上书答辩。我是对的,道理、甚至真理都在我这边,我就是一个一个的澄清,就算有人不懂,我也要把他们教育懂了。

这就是范仲淹的行为和他的想法。多么的坚贞、倔犟、可爱,但又幼稚啊。其实一句话就足以看到他的结局——你不是在课堂上,你是在官场上。这是谁说得对,谁就会胜利的地方吗?就是争一块豆腐,也是斗争,而要斗争就要有势力。

不过要说明的是,这时的范仲淹已经有他的势力了。那就是他的力量之源——道德人心。这个事必须得仔细地说明一下,范仲淹之所以有名,是因为他引领了一个潮流。更准确地说,他是让一些问题尖锐化、表面化的导火索。那就是宋朝文官们的平静中的分流。

宋朝的文官太幸福,从宋太宗开始就泡在蜜水里长大,而且水里的甜分还不断地增加,幸福啊,过了度就产生了副作用。文官们、士子们中分成了两派。一派是追求更大的甜分,皇帝说怎样就怎样,宰相说怎样就怎样,一点出格过分的事和话都不说不做,一切只为了得到更大的好处;另一派就反其道而行之,他们向往着精神方面的崇高伟大,一切的言行思维,都向远古时代的无比清高的绝种人类靠拢,即“君子”们。

严格地说来,这些君子的向往者、跟随者们也要钱,至少是不拒绝钱,但他们把一些东西看得更高。比如,国家的兴旺要比个人的幸福优先,民众的思想教育要比个人的声色娱乐优先,甚至皇帝的品德操守、工作态度,要比自己的性命、全家全族的性命优先!

也就是为国为民,不惜任何代价。按理说,这的确是好的,没有异议的好。但有一点,怎样才能界定国家的兴旺、民众的思想、还有皇帝的品德是否优秀呢?“君子”们的标准就真的是绝对正确的吗?

这是个尖锐、实际的问题。简单点说,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这世上真有个不变的、永恒的尺度吗?你真的相信自己永远都是百分之百正确的吗?如果不能,你凭什么去要求别人,甚至命令别人去服从?

那对这个世界,是好,还是坏呢?

身在现代,以上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我们知道人类在进步,思维无永恒,可在宋朝仁宗景祐三年时,这些问题早就有了终极答案,范仲淹和他的朋友们,也就是他的势力,绝对坚信自己是绝对正确的。其信心的来源,就在于熟读的圣贤之书,以及自己优秀的个人品德操守。

我按照对的做了,所以只要你们与我不同,那么你们就是错的。就这么简单。这是不是显得很无聊,很幼稚,或者很霸道?不,一点都不,这些就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一样,是人类曾经的真理。

并且要强调一下,如果上面的思维状态能够一直延续下去,而不走样的话,那么宋朝就不会有所谓的南宋,北宋就会一直存在。它之所以灭亡了,就因为连这样的准则都没法坚持,后来的争斗根本就与对错无关,只与意气有关,只与恩怨有关!

好了,回到当时,我们来看一下范仲淹的势力都包括了哪些人,以及他们的结合方式。人,基本都很年轻,职务大部分都在馆、阁之间,比如,天章阁待制李绒、集贤院校理王质、秘书丞、集贤院校理余靖、馆阁校勘尹洙,以及宣德郎、馆阁校勘欧阳修。

这都是些文学闲职的年轻人,共同的特点是学问好、才学高,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之所以聚到了一起,除了举国科考制让他们在同一个考场追求分数之外,更重要的就是诗词文章。比如,欧阳修,他进开封城没多久,就迅速地打入了这个小圈子,与他在文艺复兴之都——大宋西京洛阳钱氏沙龙里的显赫声名有关。

于是乎,这些了不起的年轻人们就都聚在了一起,每日里行风雅之文,忧天下万众之事,日子过得既轻松又神圣,直到他们的带头大哥范仲淹与黑恶势力交上了火。他们再也坐不住了,之后才有吕大宰相的12字回批中的“……荐引朋党。”

朋党,这些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啊,你们知不知道就是这两个字,往远里说,把大宋的江山社稷给毁了;往近里说,你们把范仲淹直接废了。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因为孔、孟诸贤的圣人语录里并没有“祖宗家法”等内容,他们不该懂的什么都懂,而该懂的,却都不屑一顾。

“祖宗家法”,其中有言者无罪,但更有“异论相搅”。这一条不懂的话,就永远没有办法明白宋朝的官家们思维最核心的那部分是怎样运作的。

所以范仲淹和他的朋友们,就一直郁闷地生存、抗争、理想、破灭、继续抗争……直到沧桑到死。就像他们这时刚开始,就莫名其妙地遭受了第一次打击。

无论范仲淹怎样答辩、追问,吕夷简的12字箴言威力无穷,皇帝的处罚颁布——剥夺范仲淹京城一切官职,罢免其天章阁待制、权知开封府,在当年的五月九日,被贬到饶州去做地方官。

……这就是失败了?我居然失败了?范仲淹悲愤交集,可是前思后想,却不允许自己去触摸最根本的那句话:“该死的,难道说皇帝也疯了吗?!”这句话被他紧紧地扼杀在潜意识里,他所有的力量、信念之来源,都建立在对皇帝的彻底忠诚之上。

皇帝就是神,怎么会存心捉弄他呢?但事到如今,一定有错的人,会是谁?范仲淹苦思冥想,四下张望,他要找出那个关键所在,就算是输了,也要再尽最后一次力。但他的朋友们比他还要激动,已经先一步行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