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东中胡同二号崔中石家院内,方孟敖营房那盏两百瓦的灯在这里变成了院门檐下十五瓦的灯,便如一团突然缩小了的昏黄的月,照向院子里影影绰绰的大树,照着大树下的方步亭,愈显茕茕孑立。

其实还有两个人站在院子里,不过是在树影外,一个是谢培东,一个是两手拎着礼包的程小云,正望着开了门的北屋。

北屋的灯跟着亮了,赶去开了灯的叶碧玉走了出来。

叶碧玉显然没有想到这么晚谢襄理会陪着行长和夫人突然来到,这时也分不清是受宠若惊,还是忐忑不安,开了灯返回来,说话时便失去了平时上海女人那种利落劲儿,有些慌乱:“行长、夫人和谢襄理,快坐屋来吧!”

谢培东和程小云都望向了树影下的方步亭。

但见方步亭依然站在树下,微抬着头,像是在看树,又像是在看天。

今夜又无月,北平城还是大面积停电,满天的星就像在大树顶上。

叶碧玉心中更加忐忑了,茫然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行长,去屋里坐吧。”

“哦。”方步亭这才慢慢转过头来,望向他们,又望了一眼亮了灯的北屋,眼中闪过一道旁人不易察觉的犹疑,“院子里凉快,不进屋了,这里坐坐吧。”

这一丝瞬间闪过的目光,谢培东和程小云都看到了。

谢培东没有接言,望向程小云,显然是商量好的,让女人跟女人说话更容易沟通。

程小云主动迎了过去,一开口便显出了随和:“大姐,行长怕热,我们就在院子里坐坐吧。”

“怎么好让行长和夫人坐在院子里?”叶碧玉立刻显出不安,“树上还有鸟窝,又有虫子,不干净的。”

“中石还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哪。”方步亭感叹了一句,已经撩起长衫的后摆在树下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下了,望向程小云,“只听他说过夫人细心体贴,今天见到了吧?好好学学。”说到这里,他又转对谢培东,“行里还有事,你就先回去,再叫司机来接我。”

“好。”谢培东答着,转对叶碧玉,“崔副主任那边为行里争来了不少美援,行长心里高兴,这才想着一定要来看看你们。没有别的事,我先失陪了。”

“这也太辛苦谢襄理了。”叶碧玉连忙跟着谢培东向院门走去,替他开门。

营房方孟敖单间。

两百瓦的灯照着一团身影闪向门边。

马汉山就像一只弹起的猫,跃到刚刚进来站到门口的孙秘书面前,“啪”的一记耳光,好生响亮!

孙秘书的手立刻抬起来,显然是要去擒拿马汉山,却又硬生生停在那里。

——他看见了黑洞洞的枪口!

依然坐在椅子上的方孟敖的手比他更快,一把枪已经远远地瞄准了他的头。

徐铁英蒙在那里。

曾可达怔在那里。

就连一直站在窗口置身事外的王蒲忱也吃惊地望向了这边。

“狗日的!有本事今天将老子这条胳膊也折了!”马汉山也不知看没看见背后那支帮自己的枪口,一把揪住孙秘书的衣领,几乎是脸对着脸,吼得唾沫都喷在孙秘书的脸上了。

“你站开。”方孟敖发话了。

马汉山慢慢转过头,这才看见方孟敖的枪口在指着孙秘书的头,又见方孟敖是望着自己,更是热血翻腾,舍不得站开。

方孟敖:“站开,让徐局长问他。”

马汉山望方孟敖的眼满是人情,松手时仍然恨恨地扯了一把,这才又走了回来。

方孟敖把手枪放回了桌面,对徐铁英:“问吧。”

徐铁英一生在中央党部位居要津,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受国防部所辖两个部门如此挟持。马汉山不耻斗,方孟敖不敢斗,只得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也望着他,偏不接言。

孙秘书挨了打受了气,这时还不得不笔直地挺立在那里。徐铁英不发话,他是一个字也不会吐的。

徐铁英慢慢闭上了眼。

崔中石放弃了组织安排的营救,选择了并不慷慨的赴死,这时起到了作用。错综复杂的党国内部各派,竟然无一人敢承认他是共产党,还不得不承担杀他带来的后果。马汉山这番发难,彻底解脱了方孟敖的共党嫌疑,却死死地缠住了徐铁英。铁血救国会也正好达到了重用方孟敖的目的,可以放手实施“一手坚决反共,一手坚决反腐”的两面作战了。

“主任!”孙秘书打破了沉默,望着徐铁英却不叫他局长,而称主任,“您请坐下。”

徐铁英睁开了眼,其他人都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您代表中央党部,您请坐下!”

徐铁英这时反被部下这股慷慨之气唤醒了,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点了下头,坐了下来。

孙秘书的目光倏地转向马汉山:“你们叫这个党国的败类站起来!”

马汉山猛地站起来,不是因孙秘书叫他站起,而是又想冲上去打人。

“马汉山!”这回是曾可达喝住了他。

马汉山愣生生地站在那里,两眼却依然恶狠狠地望着孙秘书。

曾可达转对孙秘书:“架子摆完了吗?摆完了就回方大队长的问话。”

孙秘书:“回什么问话?”

曾可达:“崔中石怎么死的?”

孙秘书:“是不是牵涉到谁都可以说?”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望向了方孟敖,“方大队长,牵涉到你的父亲是不是也可以说?”

方孟敖的那只大手倏地又伸向了桌面!

所有的目光都盯了过去,望向桌上那把枪!

方孟敖却是去拿烟,拿起盒子里的一支雪茄:“接着!”将雪茄扔向孙秘书。

孙秘书下意识地接住了那支雪茄。

方孟敖接着又拿起了桌上的打火机,站起来走到孙秘书面前,递给他打火机:“定定神,慢慢说。”

东中胡同二号崔中石家院内。

“不着急,慢慢吃。”方步亭这时像个慈祥的祖父。

崔中石的女儿平阳坐在他的一条腿上,儿子伯禽被他轻轻搂着站在身边。

宁愿三岁没娘,不愿五更离床。两个孩子睡梦正酣,被妈妈从床上叫起,开始老大不情愿,待到听说方爷爷送来了爸爸从美国捎来的巧克力,顿时睡意全无,一人手里拿着一块吉百利巧克力嚼着,眼睛同时望向石桌上打开的巧克力盒。

方步亭立刻又从盒中抓出一把塞给平阳。

“不好这样子吃的。”叶碧玉笑脸对着方步亭,说出的话却让平阳收回了手。

“爸爸去了美国,还会给你们寄来。今天不听妈妈的,只管吃。”方步亭将巧克力硬放到平阳的小手掌中。

平阳的小手掌向上摊开,却依然不敢去握那把巧克力,两眼望着妈妈。

程小云说话了:“让孩子吃吧,不要拂了行长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