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东中胡同崔中石家院内。

午后骄阳,槐荫树下,依然酷暑难当。

崔中石常提的那口纹皮箱,叶碧玉从娘家陪嫁的两口大皮箱,还有一口大木箱摆在树下,一家四口能搬走的全部家当也都在这里了。

哥哥伯禽和妹妹平阳都换上了体面的干净衣服,太高兴了,便不顾满头大汗,在树荫下互相拍掌,你一下,我一下,一口妈妈教的上海方言,念着童谣:

小三子,

拉车子,

一拉拉到陆家嘴。

拾着一包香瓜子,

炒炒一锅子。

吃吃一肚子,

拆拆一裤子,

到黄浦江边解裤子……

崔中石又穿上了那身出门的西服,方孟韦穿着短袖警服,都像是有意不看对方流着汗的脸,只望着两个孩子。

崔中石显然有些急了,拨开左手袖口看表。

方孟韦目光一闪,立刻认出了那块欧米茄手表,不禁望向崔中石。

崔中石却转望向了北屋,喊道:“方副局长还在等着呢!不要找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找了也拿不走!”

北屋立刻传来叶碧玉的声音:“晓得啦!回到上海什么也没有,弄啥过日子!”

方孟韦这才接了话:“五点半的火车,还有时间。”

短短一句话流露出了方孟韦的不舍之情。

崔中石便不再催,也转望向了方孟韦。

相对偏又无语,只有深望的眼神。

叶碧玉在北屋收拾得已是一头大汗,摊在桌上的那块包袱布上有一只座钟、一把瓷茶壶、几只瓷杯,还有大大小小一些家用物什。

除了桌子椅子,北屋里也就剩下了四壁。叶碧玉仍然在扫视着,眼一亮,又向墙边走去。

墙上还挂着半本日历,日历上印着的字扑眼而来:

——民国三十七年七月廿一日 宜出行迁居 东南方大吉!

叶碧玉眼闪喜光,连忙取下了那半本日历,吹了吹上面的灰尘,转身放到了包袱布上,这才开始打包。

伯禽和平阳还在那边拍着掌:

拨拉红头阿三看见仔,

拖到巡捕行里罚角子……

崔中石在这边终于低声问话了:“是徐局长还是行长叫你来送我的?”

方孟韦:“我答应你的,只要离开我大哥,我拼了命也要保你一家平安。”

崔中石叹了口气:“要走了,信不信我都必须告诉你。我不是什么共产党,你大哥更不是共产党。我不需要谁来保。”

方孟韦深望着崔中石那双眼,不置可否。

“好啦好啦!可以走了!”叶碧玉提着包袱满头大汗走了出来。

方孟韦对叶碧玉却是一脸微笑,大步走过去替她接包袱。

叶碧玉:“不可以啦……”

方孟韦坚持拿过包袱,又悄悄地将一叠美金塞在她手里,低声说道:“私房钱,不要让崔副主任知道。”

叶碧玉紧紧地攥着那一卷钱,还没缓过神来。

方孟韦提着包袱已经转身,对院门外喊道:“替崔副主任搬行李!”

几个警察立刻走进了院门。

伯禽和平阳欢叫了起来:“走啦!走啦!”

北平市警察局徐铁英办公室外会议室。

马汉山是带着一头大汗一脸惶惑,手里还拿着一根装字画的轴筒走进来的。

孙秘书已经在徐铁英办公室门外候着他了。

马汉山趋了过去,挤出笑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电话里发那么大脾气?”

那孙秘书今天没有了平时的微笑,直接望向马汉山手里的轴筒:“请马副主任让我看看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马汉山还是勉强笑着:“一幅画,早就说好了,请你们徐局长鉴赏……”

孙秘书已经拿过了那轴筒,拧开上面的盖子,将里面那卷画倒出来一半轻捏了捏,确定没有其他东西才将那画又倒了回去盖好了盖子,却没有还给马汉山,而是搁在会议桌上,接着说道:“对不起,请马副主任将手抬一抬。”

马汉山一怔:“干什么?”

孙秘书:“如果带了枪,请留在这里。”

“枪?到这里我带枪干什么?”马汉山说到这里突然明白了,“你是要搜我的身?”

孙秘书:“我是奉命行事,请马副主任不要让我为难。”

马汉山一口气冒了上来:“他是警察局长,我是民政局长,谁定的规矩我见他还要搜身!”

孙秘书:“马副主任搞错了。现在我们局长是代表南京国防部调查组询问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涉案人员。请您配合。”

“好!老子配合。”马汉山解开了外面那件中山装往会议桌上一摔,露出了系在皮带里的白衬衣,用手拍着腰间的皮带,一边拍一边转了一圈,接着盯住那孙秘书,“还要不要老子把裤子也脱下来?”

“您可以进去了。”孙秘书那张冷脸却仍然挡住他,“顺便跟马副主任提个醒,我们在中央党部工作,连叶局长和陈部长都从来没有对我们称过老子,请您今后注意。”

“好,好,在你们面前老子就是个孙子,可以吗?”马汉山一口气憋着,也不再穿外衣,一手抄起衣服,一手抄起那个轴筒。那孙秘书这才移开了身子,让他走进徐铁英的办公室。

马汉山一肚子气走了进去,可转过屏风又站住了。

徐铁英背对着他,正在打电话:“好,好。我抓紧查,尽快查清香港那个账户……请放心,正在采取行动……”

显然是对方搁了电话,徐铁英这才放下电话慢慢转过身来。

“铁英兄。”马汉山看到徐铁英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又胡乱猜疑起来,“是不是曾可达他们察觉了什么,给你施加了压力?”

“他曾可达代表国防部,我代表中央党部。”徐铁英一脸党的威严,“他能查案,我也能查案。我要查谁非得通过曾可达吗?”

马汉山的眼瞥了一下徐铁英办公桌上的那部电话,这才感觉到刚才那个电话并不是曾可达打来的,而是和中央党部有关。难道是在哪个环节得罪了徐铁英和他背后的“中央党部”?带着一脸疑惑:“到底出了什么事?你高低给我露个底。”

徐铁英定定地望着他,在审视这张江湖脸,琢磨不定他到底知不知道那件事情,语气缓和了些:“你们瞒着我干的事,还要我露底吗?”

马汉山的两只眼翻了上去,在那里想着:“我们……”

接着又望向徐铁英:“哪个我们,什么事瞒着你干了?祖宗,你就露个名字好不好?”

徐铁英:“那我就给你露个名字,侯俊堂!”

“侯俊堂都枪毙了!”马汉山脱口说了这句,立刻有些明白了,“你是说侯俊堂空军他们那20%股份?”

徐铁英不接言了,只望着他。

马汉山:“那20%股份不是昨天就转到香港的账户上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