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寻找传闻中的历史流

昌平君的父亲熊元是楚顷襄王熊横的嫡长子。楚顷襄王二十一年(前278),秦将白起攻破楚国的首都郢城(今湖北江陵),楚国被迫迁都到陈县(今淮阳),称为郢,俗称郢陈。顷襄王二十七年(前272),熊元在春申君的陪同下,由郢陈出发到秦国作人质,不久在咸阳娶了秦王的女儿,生下昌平君。楚顷襄王三十六年(前263),熊横病重,通过春申君的策划,熊元由咸阳只身逃回郢陈,继承了王位,是为考烈王,不久,春申君也回到郢陈,做了令尹。

考烈王二十二年(前241),在春申君的主持下,楚国联合山东五国合纵进攻秦国失败,被迫放弃郢陈,迁都到寿春(今安徽寿县),也称郢。秦王政二十一年(前226),昌平君罢相,由咸阳迁徙到陈县。一年后,他与楚国大将项燕联手,在陈县竖起反秦的旗帜,大败攻楚的秦军。这一段段秦楚纠结、复杂而曲折的历史,都与陈县这个地方相关联。

秦统一天下后,陈县一直是反秦的热土,汇集了各种反秦势力。魏国名士张耳、陈馀被秦政府通缉,逃到陈县隐藏。张良为了复仇离开故乡,首先来到陈县学习。秦末之乱,陈胜、吴广起义建立张楚国,首都就定在陈县。陈县啊陈县,不去不足以了解这一段风云突变的历史。

2009年8月,我随历史到淮阳访古,直奔平粮台。先去马鞍冢,看了楚顷襄王夫妇的墓,早就被盗窃一空。就近去平粮台遗址,新石器时代的古城,聚集着商周以来直到战国、秦汉的千余座墓葬,顷襄王墓的车马坑也在这里。

又去淮阳县城,四面皆湖,荷叶田田,莲花点点,依稀到了江南。地面已无陈县故城的踪迹,考古的朋友介绍说,“文革”前城墙还有,知青返城时无处安身,都被削平修了住房。在引领下,我顺着旧城墙地表走过,湖光水影间,弥漫出伤感,期待中的淮阳访古行,渐行渐远。

楚顷襄王墓2009年8月,我到淮阳访古,先去马鞍冢,看了楚顷襄王夫妇的墓,早就被盗窃一空。就近去平粮台遗址,新石器时代的古城,聚集着商周以来直到战国、秦汉的千余座墓葬,楚顷襄王墓的车马坑也在这里。

渐行渐远中,陈县淡去,浮现出来的,都是商水县。商水县在淮阳市西南,距淮阳不到五十公里。秦汉时代,商水和淮阳都属于陈县。因为顺道,前一天先去过了。

商水之所以吸引我,是因为两位历史人物。一位是陈胜,秦末之乱的首事者,一位是扶苏,秦始皇的长子。乍一看,陈胜和扶苏,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怎么会与商水扯在一起?

《史记·陈涉世家》记载大泽乡起义时说,陈胜、吴广斩杀了两位押解的将尉,领导九百戍卒举事复楚反秦,那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呼喊,千百年来成了平民革命、农民战争,甚至阶级斗争的标志。奇怪的是,千百年来,人们有意无意地无视了陈胜、吴广起义的另一个标志,就是“诈称公子扶苏、项燕”,宣称扶苏和项燕还活着,起义是在他们二位的领导下进行的[22]。

项燕和扶苏,都是第一等的贵族,陈胜、吴广宣称起义是在他们的领导下进行的,已经将阶级斗争的颜色漂白,透露出陈胜可能是陈国王族后裔的信息,相关的事情,我已经写进《秦崩》[23],这里就不再多说了。

秦末之乱的性质是六国复兴,后战国时代来临。在这个历史大背景中,陈胜、吴广起义复楚反秦,用抗秦而死的楚军大将项燕号召楚国民众,很好理解;然而,同时也用秦始皇的长子扶苏来号召楚国民众,就相当费解了。我曾经这样解释说,扶苏仁慈而冤死,陈胜、吴广起义借助于对于仁者的怀念来反抗暴君,有利于瓦解秦军和秦政府[24]。虽然也是一种理由,总是不尽如人意。

后来,为了亲临历史现场,查询文物地图,得知商水县有扶苏村,扶苏村有扶苏墓,还有一座战国、秦汉时代的古城,可能就是陈胜的出生地阳城。历史考古圈内的人都知道,扶苏被胡亥、赵高害死在上地,他的墓葬在今陕西省绥德县,他从来没有到过河南商水,怎么可能埋在这里?商水的扶苏墓,肯定不是埋葬扶苏的真墓。

这些年来,历史现场去得多了,对于真实的历史和历史的真实有了切身的体验,开始穿透纪实和传闻,超越纸上和书斋,在行走中获得动态的历史流。千百年来,散处各地的古迹遗址,常常被附会各种民间传说。这些传闻故事,真真假假,不可贸然相信。不过,这些传闻故事,自有自己的历史,其中常常混杂着历史的真实。

阳城古城循路进了扶苏村,村里村外地下,延伸着一座古城遗址,地上还可以见到城墙的残留。上世纪80年代,商水县对古城做过考古调查,确认遗址属于战国、秦汉,可能就是陈胜的出生地阳城?

由此生发开去,商水县有扶苏村,扶苏村有扶苏墓和阳城古城,这些在传闻中被放在同一时代的遗址,背后或许有历史的关联。这些关联,恐怕与《史记·陈涉世家》的那条难解的记载有关,陈胜、吴广起义“诈称公子扶苏、项燕”的历史之谜,或许可以在商水获得解答?

扶苏村在商水县舒庄乡,距离县城十八公里。亲临现场的当天,大概是下过雨,路上多泥泞,战国、秦汉的绳纹瓦片,不时散见在路边。村外的扶苏墓意外的大,使我想起长安县秦二世胡亥墓的规模,属于商水县文物保护单位,有1978年商水县革命委员会所立的石碑。扶苏墓北二百米,还有一墓,据称为蒙恬墓,已经被平毁。两座墓葬,都建在古代遗址上,不知何时被戴上了花冠,写上了扶苏和蒙恬的名字。

循路进了扶苏村,村里村外地下,延伸着阳城古城,地上还可以见到城墙的残留。上世纪80年代,商水县对古城做过考古调查,确认这是一座战国、秦汉时代的古城,东西长800米,南北宽500米,城中有建筑和冶铁遗址。在城东南的堆积层中,还采集到四件印有“扶苏司工”的陶器残底[25]。

临场推想,扶苏墓是毛,阳城古城是皮;扶苏墓是附会,阳城古城是附会下面的根基。皮之不存,毛将附焉?看来,扶苏墓的由来,一定与阳城古城相关,“扶苏司工”的陶文,正是连接扶苏墓与阳城古城的节点。

与杨凤翔先生打听到当年参与调查的杨凤翔先生还健在,当即前往拜望。杨先生七十有余,退休在家,喜迎我等远道的好古同行。一席话下来,喜出望外,杨先生就是当年陶片的采集人,采集到的四件陶片,有一件还保存在杨先生手边,欣然展示与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