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蒯通说韩信

韩信的这种不明智的作为,被一位智谋超常的辩士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决定站出来点醒韩信。他就是蒯通。

蒯通其人,我在《秦崩》中已经作过详细的介绍,他出身燕国的范阳县,继承了战国游士的传统,长于审时度势,精于往来游说,呼风唤雨于秦楚汉间,是活跃于民间江湖上的传奇式人物。张耳、陈馀攻略赵国、燕国,他的外交游说曾经大放异彩,传檄而定千里之地。秦帝国灭亡,蒯通销声匿迹。楚汉相争,到了韩信攻取赵国,降服燕国,准备进攻齐国时,他又再次登上了历史舞台,劝说韩信奇袭齐国成功,得到韩信的赏识,活跃在韩信身边。

这一天,蒯通得到机会与韩信从容交谈,他说:“在下曾经学习过看相术。”

韩信感兴趣地问道:“先生怎样给人看相呢?”

蒯通回答道:“贵贱生于骨相,忧喜现于容颜,成败定于决断,参照这三条品人看相,万无一失。”

韩信高兴,说道:“好。请先生看看我的相如何?”

蒯通望望两边,说道:“愿意单独谈。”

韩信道:“左右都退下。”屏退了身边的随从。

蒯通道:“相您的正面,不过封侯,又危险而不安定。相您的背面,富贵不可言。”

韩信问道:“怎么讲呢?”

蒯通首先为韩信分析当下的天下大势,可谓是智勇双困。他说:

“天下发难初起的时候,英雄豪杰建国称王,一声呼号,天下民众云合雾集,如鱼群汇聚,如火花迸发,如狂风骤起。这个时候,一门心思都集中在灭亡秦朝而已。

“如今楚汉纷争,使天下无辜的百姓肝胆涂地,父兄子弟尸骨暴露于原野,不可胜数。楚人由彭城开始,转战追击,一直挺进到荥阳,乘胜席卷中土,声威震动天下。然而,部队困于京县、索城之间,军锋被阻隔于成皋以西的山岳地带不能前进,已经将近三年。汉王统领数十万军队,在巩县、洛阳一带,凭借山河的险要地势阻击楚军,虽然激战频繁,却无尺寸之功,败走于荥阳,负伤于成皋,为了牵制楚军,又往来于宛城、叶县之间,疲于奔命。这种形势,可谓是智勇双困。”

蒯通接着指出,当下智勇双困的苦境,必须要新的圣贤出来收拾,而这个新的圣贤,就是韩信。他说:

“军队的锐气被要塞险阻挫伤,仓库的粮食被长久对峙消耗,百姓疲惫,怨声载道,人心动摇,无所依靠。据臣下的看法,这种形势所显示的天下祸患,若没有天下的贤圣出来则不能平息。当今,项王和汉王的命运悬挂在足下手中,足下助汉则汉王胜利,足下助楚则项王胜利。臣下愿意坦诚掏心,披肝沥胆,敬献愚计,只是担心您可能不会听从。”

韩信示意,请蒯通继续讲下去。

蒯通接着说:“解决天下困局最好的方式,是使楚汉两国都不受损而共存。在齐国的主宰下,三分天下,鼎足而立,造成没有一方敢轻举妄动的均势。”

韩信神情有些困惑,蒯通直言快语挑明道:

“足下资质同于贤圣,手握重兵,不妨以强大的齐国为中心,率领燕国和赵国共同出兵,君临楚汉两国兵力空虚的侧翼而掣肘双方。就势顺应民心,为百姓请命,如此一来,天下闻风响应,没有谁敢不听从。然后削弱大国,分地建国,列国建立以后,天下归德于齐而听命服从。那时的齐国,首先安定国内,进而控制淮水、泗水地区,实行德政,让各国受恩感戴,如此一来,天下的君王们定将相率而来朝拜齐国。”

蒯通陈述完自己的见解以后,以一句警语结束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希望足下深思熟虑。”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是一句当时流行的谚语,意思是说,上天赐予而不收取,就要承受不取的过失,时机已到而不实行,就要承受失机的灾祸。蒯通明智地看到,此时的韩信,因缘际会,正处于左右刘邦和项羽的命运、决定历史走向的关节点上,他希望韩信高瞻远瞩,当机立断,做天下的主人,做自己命运的主人。他也警告韩信,如果错过了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一定会遭受命运的报复。

韩信深为蒯通的话所触动,沉默良久后,终于动情地回答道:

“汉王待我甚为厚道,用他的车马承载我,用他的衣服暖和我,用他的食物饱育我。我听说,乘坐他人的车马就要与他人共患难,穿戴他人的衣服就要与他人共忧愁,食用他人的食物就要与他人同生死,我怎么可以见利忘义呢?”

蒯通道:“足下自认为与汉王相处友善,以为由此可以维系封王的万世基业,臣下以为误矣。想当初,张耳与陈馀还是布衣贫民时,同生死共患难,结为刎颈之交。巨鹿之战时,因为张黡、陈泽的事情,有误解而生怨恨[2]。到了田荣自立为齐王时,陈馀借齐兵攻击张耳。张耳被迫弃国逃亡,投奔刘邦,不久借汉兵东下,在泜水河畔诛杀陈馀。曾经一体同心的二人,如今身首分离,成为天下的笑料。张、陈二人的友情,可以说是至善至深,后来竟闹到势不两立,最后竟落到自相残杀,究竟是为了什么?一句话,祸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

蒯通说到这里,话锋再次转回到韩信与刘邦的关系上来,说道:

“如今的足下,希望信守忠信之道,求得与汉王友善相处,这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几乎不用计量就可以看得清楚,足下与汉王的交情,比不上当初的张耳与陈馀,而足下与汉王的矛盾,已经远远大于张黡与陈泽之死的事情。所以,足下自认为汉王一定不会危害自己的想法,臣下也以为误矣”。

韩信无语。

蒯通继续说道:

“历史有教训,战国时代,越国大夫文种在危亡之际挽救国家,辅佐越王勾践复仇称霸,胜利后死于功成名就。俗话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以交友而言,足下与汉王,不如张耳与陈馀;以忠信而言,足下与汉王,不如文种与勾践[3]。这两件事情,都值得足下观望审视,望足下深思。”

“臣下听说,勇略震主的人危及自身,功劳盖世的人得不到封赏。请允许臣下陈说大王的功劳,大王西渡黄河,消灭魏国俘虏魏豹,攻取代国擒拿夏说,出井陉口诛杀陈馀,然后攻略赵国,降伏燕国,平定齐国,消灭二十万楚齐联军[4],击杀龙且,胜利接着胜利,捷报连着捷报,这是功劳天下第一,武略世间无二,人世间无人可比。如今的足下,头顶震主之威,手挟不赏之功,归附于楚国,楚国不敢相信,归附于汉国,汉国震恐不安,处境如此的足下,难道还有可以投奔屈居的去处吗?足下名满天下,身在人臣之位而有镇主之威,在下为足下思量,实在是危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