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热革命(第2/2页)

如果西方人认为狂热仪式只是无关紧要的消遣,与“国家大事”无关,那么白人统治者何苦处心积虑地打压这些活动呢?唯一的解释就是,白人统治者自己是“非理性的”。殖民事业长久以来的共同特征,正是这种“白色歇斯底里症”,只要有他们的地方,当地各种大小宗教和神秘活动就会被严厉地打压。在非洲,只要是“异教”、“过于热情”、“具有非洲风格”的宗教活动,殖民政权一概禁止。首位争取独立的非洲基督领袖是刚果女性唐娜·碧翠斯(Donna Bea-trice),但在1706年被比利时人活活烧死。[75]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比利时人判处另一位争取独立的非洲先知西蒙·金布古(Simon Kim-bangu)终身监禁。英国人则是骚扰非洲的守望台组织(Watchtower movement),因为该组织的成员会在夜晚打鼓、吟唱与说方言。[76]在美洲,十八世纪末,特立尼达的英国总督开始调查欧毕教,相关人士都被烧死、吊死或割掉耳鼻。[77]拿破仑指示海地当局,一定要根除伏都教;[78]葡萄牙的殖民政府骚扰并压迫坎东布雷教徒。[79]

在某些情况下,统治者查禁地方宗教,只是因为信徒的歇斯底里表现,或情绪太过激动。“神鬼之舞”对白人根本没有直接的威胁,他们的教义甚至包括“不得伤害任何人”、“不得打斗”等道德律令。[80]但显然地,美国政府不觉得这些人是和平主义者,还打压他们的生存空间,把一切纷乱归咎于1890年苏族的反抗行动,当中还包括惨烈的膝伤河(Wounded Knee)大屠杀。这也难怪,一想到十九世纪末死去的印第安同胞即将归来,神鬼之舞的信徒就会变成威力无比的大军。

欧洲人四处打压狂热仪式,是出于非理性的过度反应,还是白人们真的感受到了威胁呢?在加勒比海,殖民政权始终厌恶非洲打击乐,他们似乎确实评估过,这种鼓可能会破坏治安。1884年,特立尼达的英国殖民政权下令禁止民众打鼓,还在报纸上提出警告:“文明人会因这不断重复的野蛮鼓声而躁动起来”。[81]但笔者推测,这番举动背后应该是有理性的军事考量,当局者禁止跳舞、狂热活动的同时,“一般聚会人数不可超过十人,更不可携带棍棒等武器聚众集会”。[82]在古巴,美国占领军在1902年禁止“来自非洲的打击乐器”,接着又把禁令扩大到“所有非裔古巴庆典的舞蹈”,因为“那是野蛮的象征,还会扰乱社会秩序”。[83]十八世纪中期,南科罗莱纳州政府禁止打鼓,是有其军事考量,因为奴隶会用鼓作为远距离的沟通工具。

在西方传统的理性观念与学科教养下,我们认为,全球各地反抗奴隶制度与殖民统治的舞蹈与宗教仪式是肤浅、毫无威胁的,也没有政治意义。既然如此,我们又有什么资格提出批评呢?就算被压迫的人在狂热的宗教仪式中仅仅获得威尔逊所谓“精神上的安慰”,我们还是得承认,对于失去传统、土地和自由的人来说,这种安慰已经很难得。人类学家路易斯写道:“在各地区不同的文化中,我们一再发现这种专为弱者而生的神秘力量。如果他们得不到土地,至少让他们有办法平衡不满,弥补他们在法律上的不公平待遇。”[84]

以近代的狂热宗教为例。1956年的南非种族隔离,一名祖鲁矿工创立了锡安使徒见证会(Full Witness Apostolic Church of Zion),其主要仪式是绕圈跳跃。这个仪式殖民前就有了,是部落的入会仪式:“信徒不断绕圈旋转,渐渐增强为一股动力,像发电机产生灵性的能量一样……在节奏的驱动下,绕圈活动让信徒的心理产生变化。肢体紧密的结合也消弭了参与者之间的界线,使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众人合为一体。”[85]有个左倾的人类学家建议这些信徒去加入非洲国民大会(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有些人还真的照办了。他们在宗教仪式中唯一找到的,也许只是片刻间无上的喜悦,但这已经很了不起了。他们咬紧牙根,在艰困和受压迫的生活中寻求乐趣,是相当大的成就,达到狂喜状态更是一种荣耀。

然而,从征服年代开始,一直到现在,这样的成就越来越少。原住民很努力要保存传统仪式,也努力要延续各种狂热、叛逆宗教运动的火花,但综观这段历史,仍充满着文化灭绝与集体伤痛。古代的仪式被禁止,融合性的宗教被边缘化、被逼得地下化,受到宗教启发的革命教派被摧毁。以本章开头提到的塔希提岛人为例。十八世纪末,塔希提岛人用传统的庆典来嘲笑两个来自西班牙、想使他们改信基督的神父。他们嘲笑道,可怜的基督徒是小偷、笨蛋,是“甲壳动物”(这些骂人的话经过翻译丧失了原有的力道)。[86]几十年后,神父走了,严厉的传教士来了,塔希提岛人完全被驯服。传教士吹嘘说,在他们调教下,当地人已经改掉轻浮的个性,还放弃了跳舞仪式。[87]

俄罗斯航海家别林斯高晋(Thaddeus Bellingshausen)在1820年造访塔希提岛时发现,当地人居然穿着欧式服装,男人和女人都剪了头发。历史学家艾伦·穆尔黑德(Alan Moorehead)说:“显然传教士认为,一头乌黑亮丽、垂到腰际的秀发不卫生。”文身不合宜,更不可以喝酒,此外,“自由恋爱是不知羞耻的行为,基督徒的罪恶由此而生”。传教士应该很有成就感,“再也没有人跳舞、演奏塔希提岛的音乐,连编织花环也不准”。[88]塔希提岛人被“改造”后,不只改变信仰,也彻底被击败了,唯一能做的只有偷喝闷酒。

人类学家列维·施特劳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忧郁的热带》一书中悲叹道,破碎的文化、破败的经济以及忧郁的人民,导致酗酒与自杀人数增加。[89]跟这些破坏比起来,集体仪式和庆典被查禁似乎没那么严重。但要评估欧洲帝国主义的影响时,“狂喜的技艺”——不靠白人的科技和物品就能引起信徒们无上的喜悦——一定要被列入损失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