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二(第3/4页)

在第一支队伍的前头是梅尔辛,他的红铜色须发上蒙着雪花。他抱着他的小女儿。戈德温推断,棺材中富有的死者应该是贝茜·贝尔。贝茜死时没有亲属,把客栈留给了梅尔辛。戈德温酸溜溜地想,钱简直像湿叶子一样沾到了那人的身上。梅尔辛已经拥有了麻风病人岛和在佛罗伦萨挣下的钱,如今又得到了王桥最忙碌的客栈。

戈德温之所以知道贝茜的遗嘱,是因为修道院有权征收遗产税,并从那地价中拿到很大的比例。梅尔辛毫不迟疑地用佛罗伦萨金币支付了那笔钱。

瘟疫后果中的一项好处是修道院一下子有了大量现金。

戈德温给七位死者一次性地主持完了下葬典礼。如今这已经成了规矩:上下午各举行一次葬礼,而不论死者人数多少。王桥的教士数量不足以为每一个亡人单独举行葬礼。

这种想法又勾起了戈德温的恐惧感。他磕磕巴巴地念着祷文,却看到自己躺在其中一个墓穴中;随后他才又把持住自己继续读下去。

葬礼终于结束,他率领着修士和修女的队伍返回大教堂。他们走进教堂,在中殿解散了队伍。修士们回到他们平日的岗位。一名见习修女慌慌张张地走到戈德温跟前说:“副院长神父,你到医院来一下好吗?”

戈德温不喜欢由见习生传达命令式的口信。“干吗?”他厉声问。

“对不起,神父,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听吩咐来叫你。”

“我尽快到就是了。”他烦躁地说。其实他并没有什么要紧事要做,只是要表明他要在大教堂里耽搁一下,和伊莱兄弟谈修士袍服的事。

过了一会儿,他才穿过回廊,进入医院。

修女们簇拥在圣坛前架起的一张床边。她们一定有个重要的病人,他心想。他不知道那是谁。一个看护修女转过来面对着他。她的口鼻上戴着面罩,但他从他和他们家人都有的那双闪着金光的碧眼中认出来:她是凯瑞丝。尽管他只看得到她的一小部分面孔,还是在她的眼神中注意到了一种古怪的表情。他本想看到厌恶和轻蔑,结果却是悲悯。

他怀着惶惑的心情走近床边。别的修女看到他都敬畏地向边上移开了。跟着,他就看到了病人。

是他母亲。

彼得拉妮拉的大脑袋躺在一个白枕头上。她在出汗,从鼻孔中一直向外淌一细道鲜血。一个修女在抹去血迹,但随抹随流。另一个修女给病人端来一杯水。彼得拉妮拉皱巴的脖颈皮肤上有一片紫色皮疹。

戈德温像挨了打似的哭出了声。他恐惧地瞪着眼睛。他母亲用难过的眼神盯着他。不消怀疑了:她已倒在了瘟疫的危害中。“不!”他嚎叫着,“不!不!”他感到胸口有一阵难忍的痛楚,如同被捅了一刀。

他听到身边的菲利蒙用恐惧的声音说:“保持镇静啊,副院长神父。”可他做不到。他张开嘴想尖叫,但出不来声。他突然感到魂飞魄散,控制不了行动了。随后,地上升起一团黑雾,吞噬了他,把他的躯体渐渐吞没,直到他的口鼻之上,使他无法呼吸,随后又升到他的眼睛,使他眼前一团漆黑;他终于失去了知觉。

戈德温在床上躺了五天。他没有进食,只是在菲利蒙把杯子凑到他嘴边时才喝一点水。他无法正常思考。他也不能动,似乎是没办法决定做什么。他抽泣着入睡,醒来再接着抽泣。他模糊地感到一个修士触摸他的额头,取了尿样,诊断为脑炎,并为他放了血。

后来,在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满脸惊恐的菲利蒙给他带来了消息:他母亲死去了。

戈德温起了身。他给自己刮了脸,穿上一件新袍服,前往医院。

修女们已为尸体洗净穿衣完毕。彼得拉妮拉的头发梳理整齐,身穿一件昂贵的意大利绒裙。看到她面孔死白,双目紧闭的样子,戈德温感到让他躺倒的那种痛楚又出现了;但这一次他能顶住了。“把她的遗体送到大教堂去吧。”他吩咐道。通常,陈尸于大教堂是只有修士、修女、高级教士和贵族才有的荣誉;但戈德温知道,没人会斗胆反对他这样做。

当她被送进教堂,放到圣坛前面之后,他跪倒在她身边,祈祷着。祷告帮他平息了恐惧,他逐渐理清了该做些什么。等他站起来的时候,便吩咐菲利蒙马上在会议厅召开一次会议。

他觉得浑身颤抖,但他知道必须振作起来。他一向擅长说服别人。现在他要把这种能力用到极致。

修士们集合好之后,他给他们读了《创世记》中的一段。“这些事以后,神要试验亚伯拉罕,就呼叫他说:‘亚伯拉罕。’他说:‘我在这里。’神说:‘你带着你的儿子,就是你独生的儿子,你所爱的以撒,往摩利亚地去,在我所要指示你的山上,把他献为燔祭。’亚伯拉罕清早起来,备上驴,带着两个仆人和他儿子以撒,也劈好了燔祭的柴,就起身往神指示他的地方去了。”

戈德温从书上抬起眼。修士们都神情专注地凝视着他。他们都熟知亚伯拉罕和以撒的故事。他们更大的兴趣在他,戈德温的身上。他们警觉而谨慎,不知下一步是什么。

“亚伯拉罕和以撒的故事教导了我们什么呢?”他为制造效果反诘道,“上帝让亚伯拉罕杀死他的儿子——不但是他的长子,而且是他的独子,在他年届一百时把儿子烧死。亚伯拉罕反对了吗?他请求开恩了吗?他跟上帝争辩了吗?他指出了杀死以撒是谋害,是杀子,是可怕的罪孽了吗?”戈德温让这个问题悬念一会儿,然后低头看书,又读道:“亚伯拉罕清早起来,备上驴……”

他又抬起头来。“上帝也会试验我们。他可能命令我们进行看似错误的做法。也许他会要我们去做看似罪孽的事情。在这种时候,我们应该牢记亚伯拉罕。”

戈德温讲话时用的是他所知的他最具说服力的布道方式,顿挫有致又娓娓动听。他从八边形的会议厅中一片静谧看得出,他已经使他们全神贯注:没人骚动,没人交头接耳,也没人不安。

“我们不该询问,”他说,“我们不该争论。当上帝引导我们时,我们都应该追随——他的愿望,无论在我们无力的头脑中看似多么愚蠢,多么罪过,或多么残忍。我们懦弱而卑微。我们的理解力低下。不该由我们做出决定或选择。我们的职责很简单。那就是服从。”

随后他告诉了他们,他们要怎么做。

天黑之后,主教到达了。当队伍进入修道院地界时,已经快到半夜了:他们由火把伴随。修道院中的人已经入睡了几个小时,但还有一伙修女在医院中上班,其中一个跑来叫醒凯瑞丝。“主教到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