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第3/4页)

这在他的三项工程中虽然名声最大,却是最小的。他离开广场,向北走去,打算看看另一处工地。但他一路走,却忧心忡忡。他还没遇到一个了解情况的人足以给他更多的展望。城市政府剩下什么了?这场疫病是正在缓解还是益发严重了?意大利其余地方又怎么样了?

他告诉自己,一次就做一件事吧。

他在为博纳文图拉的哥哥朱列莫·卡罗利建造住宅。那是一座地道的大宅第:高大的双正面住宅,周围设有宽大的台阶——比某些街巷还要宽。底层的墙壁已经竖起。其表面向外倾斜,那种稍稍的突出给人一种城堡的印象;上面是有三叶草装饰的优美的尖拱双面采光窗。设计表明,主人家既有权势又有修养,这正是卡罗利一家要显示的。

脚手架已经搭到了二层楼,但没人工作。应该有五名石匠砌石料的。现场唯一的一个人是位上了年纪的安全员,他就住在背后的一座木屋内。梅尔辛找到了正在火上炖鸡的他。这蠢材竟然使用昂贵的大理石条砌他的炉子。“人都跑哪儿去了?”梅尔辛出其不意地发问。

那安全员一跃而起。“卡罗利先生死了,他儿子阿戈斯蒂诺不肯付工钱,所以人们都走了,当然是那些活下来的人。”

这可是个打击。卡罗利一家是佛罗伦萨最富的人家之一。若是他们觉得不再付得起建筑费,这危机就确实严重了。

“这么说阿戈斯蒂诺还活着了?”

“是的,师傅,今天早晨我还看到他呢。”

梅尔辛认识年轻的阿戈斯蒂诺。他不如他父亲或博纳文图拉叔父精明,所以花起钱来极其谨慎保守。他在对家庭财务确实从疫病的恶果中复苏有把握之前,是不会重新开工的。

然而,梅尔辛对他的第三项也是最大的工程会继续进行感到信心十足。他接受了城里商人十分青睐的一个托钵修士的订单,要修建一座教堂。地点设在河的南边,所以他就走过新桥。

这座桥两年前刚刚竣工。事实上,梅尔辛曾在首席设计师画家塔代奥·加迪手下,参与了部分工作。该桥要在冬雪融化时经得起湍急的水流,梅尔辛正是在桥墩的设计上出了一把力。如今在他过桥时却沮丧地看到,桥上的全部小型金匠店铺都关闭了——这又是个不祥之兆。

百花圣母教堂是他迄今为止最富雄心的工程。这座教堂很大,更像是一座大教堂——那些托钵修士都很富有——当然还远比不上王桥的大教堂。意大利也有哥特式大教堂,米兰那座是其中最大的,但具有现代头脑的意大利人不喜欢法兰西和英格兰的建筑:他们认为硕大的窗户和飞拱是外国的崇拜物。在天气阴沉的西北欧颇有道理的对采光的着迷,在阳光明媚的意大利却有悖常情,因为人们要找的是阴凉。意大利人崇尚古罗马的传统建筑,遗址废墟比比皆是。他们偏好三角山墙和围拱,而抵制以不同色彩的石材构成装饰性图案的华丽的外部雕饰。

但梅尔辛打算以这座教堂震惊佛罗伦萨人。他的计划是一系列的方形,每个上面都有一个穹顶——五个一排,十字交叉甬道的每一侧各有两个。他还在英格兰时就听说过穹顶,但直到参观锡耶纳大教堂之前却从未得见。在佛罗伦萨还没有实例。长廊是一排圆窗。这座教堂没有采用高耸入云的窄柱,而是本身周而复始的圆形,以不脱离地面的自足的外观取代对上天的渴望,体现了佛罗伦萨的商人特色。

他看到脚手架上没有石匠,没有搬运料石的壮工,没有用大型搅拌器和灰浆的妇女,只感到失望而没有惊讶。这处工地和前两处一样杳无人迹。不过,他觉得还有信心在这里重新动工。宗教的秩序有其自身的生命,有异于个人。他在周围转了一圈,便进了修道院。

里面鸦雀无声。修道院当然理应如此,但这种静谧却让他毛骨悚然。他从前厅进入了休息室。这里通常有一个修士兄弟值班,在接待来访者的间隙中研读《圣经》,但今天房间里却不见人影。梅尔辛怀着忐忑的心情穿过另一道门,来到了回廊。四方形院落中一片荒芜。“喂!”他大声叫道,“这儿有人吗?”他的话音在石砌连拱廊中回响。

他四下搜寻。所有的托钵修士全都不在了。在厨房里,他发现了三个人坐在桌旁,吃着火腿,喝着红酒。他们身穿昂贵的商人服装,但须发蓬乱,双手脏污:原来是身穿死人袍服的穷汉。他走进去时,他们神色既愧疚又挑衅。他说:“修士兄弟们呢?”

“全都死光了。”其中一个人说。

“全部?”

“一个没剩。他们看护病人,你知道,结果自己就染上了病。”

梅尔辛看出来,那人喝醉了。但是他像是讲的实情。这三个人可真够舒服的:坐在修道院里,吃着托钵修士的东西,还喝着他们的葡萄酒。他们显然知道,这里没人会出头反对。

梅尔辛返回新教堂的工地。唱诗班席和交叉甬道的墙都已竖起,长廊上的圆窗也已可见。他坐在交叉甬道中间的石料堆当中,观看着他的作品。这项工程要搁置多久呢?要是所有的托钵修士全死了,谁来凑钱呢?就他所知,他们还不是更大的出资人。主教可能要接手,甚至还会是教会。其中有些法律纠葛可能需要几年才能解决。

今天上午,他已决心以投入工作来医治西尔维娅之死所造成的伤痛。眼下已经清楚,至少在目前,他是无事可干的。自从他着手修复王桥的圣马可教堂的屋顶以来,他始终至少有一项工程在进行。如今一项工程都没有,他感到了失落,这使他极度痛苦。

他一从床上爬起来,就发现他的整个生活全都坍塌了。他一时暴富的现实只能加强那种梦魇感。他生活中仅剩的只有洛拉了。

他甚至不清楚下一步到哪里去。他最终是要回家的,可他不能整天待在家里逗他的三岁女儿和跟玛丽亚闲谈啊。于是他还待在原地,坐在准备做柱子的一块雕好的圆形石头上,望着未来的中殿。

当下午的太阳带走它最后一丝弧线时,他开始想到自己生病的事。他当时一心以为自己要死了。幸存者之少使他没指望自己能有幸活下来。在他比较清醒的时刻,他曾回顾自己的一生,仿佛生命已到尽头。他知道,他已渐趋某种大彻大悟的境界,但痊愈以来,他又想不起来那是怎么回事了。此时,在这座未完工的教堂的静谧中,他回忆起他曾得出结论,他在生活中犯下了一个大错。但那是什么呢?他和埃尔弗里克吵过架,他和格丽塞尔达发生过关系,他拒绝了伊丽莎白·克拉克……那些做法都惹出了麻烦,但没有一个算得上终生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