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江陵(第3/5页)

“不是。”淳于量竟像看破他的心事,摇摇头道。

萧思归略有失望之意,看了眼那大车,满是困惑。

淳于量道:“你吩咐人将大车上的笼子抬到大堂去。”

萧思归一直在琢磨车上是什么,听闻是笼子,大为诧异,吩咐陈兵上前,将黑布掀开,见到那笼子打造得极为结实,笼子上的钢条竟有小孩手臂粗细。

笼中盘腿坐着一人,正是孙思邈。

孙思邈乍见天日,缓缓睁开双眼,微微一笑。

萧思归见了,不由大为困惑,不解淳于将军将这样一个人押到江陵做什么?他见那笼子这般模样,立即想到笼中所关之人必定是穷凶极恶之辈。

可怎么来看,孙思邈给他的感觉都非凶徒。他更不知,一个身在牢笼的人,又为何会这般从容?

有兵卫抬着笼子进入府邸,萧思归回过神来,问道:“淳于将军,可要重兵把守吗?”

淳于量目光投远,若有怅然,缓缓地摇摇头,吩咐道:“你准备顿好饭。”

萧思归忙道:“末将这就去准备晚宴,给将军接风。”

淳于量又摇头:“我是说,给他准备顿好饭。”艰难地下了轿,有兵卫扶着他上了轮椅,淳于量也入了府邸,只留下一头雾水的萧思归,阵阵茫然。

日落远山,夜幕垂落,笼罩在江陵大城之上,满是萧索。

堂中孤灯独燃,照在孙思邈有些孤独的脸上。

他身处笼中,仍旧闭目盘膝而坐,似乎沉思千万,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去想。

淳于量一手端着个托盘,一手转动着轮椅,进入了堂中,将托盘轻轻地放在了笼前的矮几之上,咳嗽了几声。

孙思邈终于睁开了眼,微微一笑道:“有劳将军了。”

这些日子来,他们从金陵一路赶到江陵,都是淳于量亲自为孙思邈送饭,只是淳于量送饭后就走,二人间素少交谈。

淳于量这次却没有走的打算,他掩嘴轻声道:“到江陵了。”

孙思邈道:“其实将军不必每日如此辛苦来送饭的,叫个兵士来就好。”

“圣上说,先生毕竟奉天命救过他,因此让我一路好好照看先生。”淳于量静静地说,望着孙思邈的目光却很复杂。

孙思邈淡淡一笑:“多谢他了。”

“先生难道从来不恨?”淳于量忍不住道。

“恨什么?”孙思邈反问。

淳于量又咳,终究没有再说下去,又道:“到江陵了。”

孙思邈似乎明白了什么,道:“周人要在这里将我带走?”

淳于量缓缓点头:“约定是在这里,我也只能送先生到这里。”说话间,从怀中取出个铜钥匙,就要去开铁笼上的铁锁。

“淳于将军做什么?”孙思邈问道。

淳于量手凝在半空,许久才道:“我想请先生出来用饭。”

“将军不怕我走?”孙思邈似有诧异的样子。

“你不会走,是不是?”淳于量眼中突闪过分愧疚,手一抖,钥匙落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

孙思邈看也不看那钥匙,只是道:“我若要走,何必来呢?”

淳于量突又剧烈地咳,紧紧地拉着自己身上的裘衣,蜷缩成了一团。

孙思邈看着他,眼中露出分怜悯之意,等淳于量抬起头的时候,孙思邈抿去了那丝怜悯。

他知道淳于量不是需要怜悯的人。

有些人一辈子希望活在别人的怜悯之中,有些人却认为怜悯本身就是种耻辱。

“看起来,先生不像是在笼中,而我却像笼中的人。”淳于量叹道。

孙思邈笑了:“我的笼子,需要外人才能打开。但将军的笼子,自己本可破解。”

“我可以吗?”淳于量颤声道,见孙思邈不语,略有激动道,“我本来可以的,我本来想和先生一起努力,加上临川公主,或许能够打破陈国的牢笼。”

他说得奇怪,国家怎么会有牢笼?

可孙思邈却像了解了,轻声道:“你本想让我在陈顼身边,进而劝劝他?”

他知道淳于量所说陈国的牢笼,就是陈顼。

淳于量用力点头,惋惜道:“可惜先生却不肯!”

“你错了。”孙思邈苦笑道,“我不是不肯,而是不能!”

“不能?先生也有不能的?”淳于量困惑道。

孙思邈笑——笑容中满是无奈,可那无奈也很快地融入了笑容,他无奈是因为无力,但他始终没有忘记微笑。

“将军感觉这世上最难做的事情是什么?”

淳于量目露沉思,许久未答,他感觉难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很难分出个高下。

“对将军来说,难做的是如何维持陈国安定,如何能帮陈顼北伐西征。”孙思邈缓缓道,“对于斛律明月来说,难做的是如何在有生之年实现天下一统。”

淳于量听到斛律明月四个字的时候,微震了下,轻叹了声。

“对于陈顼来说,他难做的是如何将所有的一切,紧紧地握在手上,因为他不能再忍受失去之痛。”孙思邈又道。

淳于量沉默很久,终于点了下头,忍不住问道:“那先生认为世上难做的是什么?”

孙思邈叹口气道:“我认为世上最难做的是去改变一个人。”

“改变一个人?先生想改变谁?”淳于量忍不住道。

孙思邈半晌摇头又道:“不是一个人。”

淳于量不解,又道:“不是一个人,那是什么?”他虽智谋无双,但始终难以接触到孙思邈所想。

孙思邈却岔开了话题道:“现在陈顼心中住着两排士兵……”

淳于量皱眉,却凝神倾听,他知道孙思邈说的每个字都有他的意义。

“一排士兵手持长矛是对着外围的危险,一排却是用尖锐的矛头对着他自己。”

孙思邈感慨道:“一个他不信任的人,就算可帮他除去外围的那排士兵,压力之下,却无可避免地让那里层的士兵伤害到他。”

淳于量听得呆了,只感觉这个比喻很是浅显,但又极为深邃,让人有着不尽的琢磨。

岂止是陈顼,每个人心中不都住着两排士兵?

想到这里,淳于量略有激动道:“那如何去掉天子心中最里层的士兵呢?”有些醒悟道,“要天子信任的人才能吗?”

孙思邈不语。淳于量却忍不住说下去:“先生难道是不想伤害天子,这才束手?先生认为我可以做到,这才点醒我?”

他自以为明白了——明白得感动。

陈顼不信孙思邈,这点淳于量清楚地知道。孙思邈就算救过陈顼,但那也是十三年前的事情。

十三年可改变很多事情,不但可以让孙思邈改变,也可以让陈顼改变。

陈顼现在的猜忌心之重,无以复加。孙思邈若是和淳于量一起,再加上个临川公主,只怕反倒会增加陈顼的猜忌,而猜忌的结果,难以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