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短歌(一)

夜色很黑,但契丹人立营处,却亮如白昼。

数不清的灯球火把,在密密麻麻的帐篷之间摇曳。一队队士兵抱着明晃晃的刀枪,于营地中往来穿梭。间或有刚刚睡醒的战马,仰起头,嘴里发出不安的嘶鸣,“稀嘘嘘,稀嘘嘘,稀嘘嘘。”如寒冬腊月的北风,吹得人心脏一片冰凉。

郑子明感觉自己的心脏往下沉,往下沉,往下沉,沉得就像一万斤的铁疙瘩,沉得令他无法正常呼吸。扭头再看身边的弟兄,发现大伙的脸色也全是一片灰败,每个人的嘴唇和肩膀,都在不安地颤动。

“我,我真的是个不详之人。”石重贵的心灵最为脆弱,整个人都瘫在马背上,泪如雨下,“你们,你们丢下我,自己想办法绕路逃生吧!二宝,大春,你们都是好孩子,别为了我这个倒霉鬼……”

“大伯,您这是什么话,都到这儿了,我们还能往哪跑?”陶大春残笑着摇摇头,从腰间抽出弯刀。

距离契丹人的营地这么近,刚才大伙又未曾努力控制坐骑的速度,营地里值夜的契丹将士,不可能毫无察觉!

“死则死尔,大伯,咱们把辽东的天都捅出窟窿来了,怎么可能现在装了孬种。”陶大春身侧,一名沧州勇士梗着脖子说道。与其说是在安慰石重贵,不如说是在给自己打气儿。

“我们跟着我家将军。”王宝贵一边整理弓弦,一边咬着牙说道。“将军在哪,我们在哪。”

“我们跟着将军,将军不抛下你,我们也不会抛下你!”其余沧州勇士也手按刀柄,用颤抖的声音回应。

三十余骑纵横千里,让辽国派了十万大军围追堵截。这辈子能如此风光一回,死也值得!既然今天已经无路可去,就让大伙挺直胸口,再轰轰烈烈的厮杀一回。告诉那些契丹猪狗,中原并非没有男儿。

“这,这,这……”石重贵被烧得心头火热,努力用双手支撑起身体,让自己在年轻人面前不至于太掉架子。

他是石敬瑭的侄儿,自幼便被叔父收养。然后就像一头孤狼般,跟敌人厮杀,跟堂兄弟们明争暗斗,直到踏着血迹走上皇位。

他这辈子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兄弟,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他这辈子,只有仇人、政敌和同谋!而今天,他却在自家儿子身边,看到了什么叫做忠诚,什么叫做友情,什么叫做肝胆相照,什么叫生死与共!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儿子能赤手空拳打下如此大的基业。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儿子敢带着不到百人便潜入辽东。他努力将身体挺得更直,同时努力抽出腰间弯刀。他石重贵也是个马上皇帝,当年也曾披坚执锐,身先士卒。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年青的血液又迅速涌遍全身,他忽然在自己身体内,又找到了一个年青的灵魂,骄傲、勇敢,不屈不挠。

“子明将军,我们跟着你!”周信拍马上前,拱手说道。

“子明,是战是走,你一言而决!”陶大春回过头,满脸决然。

“将军,你去哪,我们就去哪!”李顺、陶勇、王宝贵等人纷纷开口,每个人眼睛里,都燃烧着战斗的狂热。

然而,郑子明却忽然把手指放在了嘴边上,轻轻摇头,“嘘,小声,情况不对。契丹人好像还没发现咱们!”

“啊——?”众人长大嘴巴,目瞪口呆。

这怎么可能?大伙为了保持赶路速度,每个人至少都带了三匹战马。一百多匹的战马撒腿飞奔,即便是聋子都能被惊醒,河滩上的契丹人,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但是,眼前的情景,依旧如做梦般虚幻。营地内巡逻的契丹士兵,迅速打着哈欠来来往往,谁也没兴趣,朝他们多看一眼。

“他们,他们依旧把咱们当成了自己人!”

“他们,他们闹腾习惯了,向来不讲究什么纪律!”

“在中原的时候,契丹人也不喜欢好好扎营!这里使他们自己的地盘,他们更是胡乱对付!”

“他们,他们的营寨旁没有沟渠,也没有鹿柴!”

惊诧的声音,迅速变成了狂喜。陶大春等人一个个,满脸兴奋,跃跃欲试。

眼下大伙有两个选择,第一,立刻转向,趁着契丹人毫无防备,策马逃命。另外一个就是直接冲杀过去,夺船而走,向东扬帆出海。两种可能性,都是九死一生,两种可能性,都有可能导致全军覆灭。

没等众人想好该选哪条路,郑子明忽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左手拉出武侯弩,右手抽出钢鞭,奋力前指:“兄弟们,是生是死,我们都在一起。跟我来,咱们夺船!”

“夺船!”“夺船!”“夺船!”众人快速回应,娴熟地将石重贵架在队伍中央,以郑子明为锋,组成了一个三角形突击阵列。

环顾四周,郑子明笑了笑,举起钢鞭,狠狠往下一挥:“冲!”

铁骅骝张开四蹄,顺着山坡狂奔而下。弟兄手举弯刀大剑,保护着石重贵和重伤号,带着备用的战马,紧随其后。二十几个人,一百多匹马,如扑火的飞蛾般,刺向契丹人的连绵军营。

“你们,不要胡闹,大营中策马,杀头!”有一队巡逻的士兵停住脚步,举起角旗,一边挥动一边大声提醒。

契丹武士大多数都是牧民出身,天性散漫。即便在中原作战时,也从不会像汉人那样将营盘扎得固若金汤。而现在,他们在自家地盘上,又是十多支互不统属的兵马临时凑在了一起,所以各种胡闹作死的举动都屡见不鲜。当巡夜的士兵看到郑子明等人从山顶呼啸而下,还以为他们是哪个领兵大将的亲信,举着旗子提醒几声,已经算是尽到了责任,根本没心思上前拦阻。

“耶律将军要的松鸡打来了,让开,别耽误厨子做醒酒汤!”石重贵立刻看到了机会,鼓足勇气,用娴熟的契丹话大声回应。

“耶律将军,松鸡,醒酒汤!”李顺等人也扯开嗓子,尽可能地鹦鹉学舌。

契丹贵族只有两个姓,要么是耶律,要么是萧。巡夜的士兵饶是再聪明,短时间内,也分不清石重贵说的到底是哪个耶律将军。只好继续用力挥动着旗帜,大声劝告,“那也不能直接往营地里边冲,万一惊扰了贵人……”

没有人再理会他的话,郑子明和众沧州勇士们,腿夹马腹,借着地利,将坐骑的速度在极短的时间内提升至极致。马蹄带得泥沙溅起,恍若一条黄龙般直扑而下,转眼间,已经扑到了营地边缘。

“起”,随着一声断喝,战马四蹄同时腾空而起,飞过数丈距离,将契丹人临时用树枝搭建的简陋营墙,瞬间丢在了身后。

“站住!都给我站住!”带队巡夜的契丹百人将终于意识到了情况有些不对,“站住,不准再闯了。再闯,我就要吹警号将你等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