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飓风(四)

“秀峰兄问告捷文书啊,我看过之后,立刻派人送到枢密院去了,秀峰兄莫非还没看到?不应该啊,天黑之前我就派人送过去了!”郭威脸色微红,有些心虚地解释。

“臣傍晚之后,就已经回了家,当然不可能让人把公文送到私宅中批阅!”王峻被郭威企图蒙混过关的态度,气得怒火中烧。向前跨了半步,大声补充,“直到半个多时辰之前,臣起身出来查看汴梁城的内涝情况,才从下面人嘴里得知,澶州节度使的告捷文书下午先送进了皇宫!”

二人距离一下拉到不足半尺,郭威被王峻喷了满脸吐沫星子,一边躲闪,一边继续心虚地回应,“嗯,的确如此。所以我看过之后,立刻就命人送回了枢密院。高怀德这小子第一次出来做事,难免毛手毛脚。我看在他父亲高行周的面子上,也不好对他过于苛责!秀峰兄,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暂且放过他这一回,如何?”

澶州节度使是郭威最近才加封给柴荣的官职,王峻不呼柴荣之名,而口口声声以官职相称,明显是在提醒他,报捷文书的上呈属于公务,应该先经过枢密院核对,查验,才能交给他这个皇帝御览。而不经枢密院,直接送入皇宫,则属于故意践踏皇帝与辅臣之间的行事规则,绝对应该从严惩处,以儆效尤。

严惩柴荣,郭威是绝对舍不得的。他的儿女皆为刘承佑所害,膝下如今只剩柴荣这么一个义子,捧在手心都怕摔到,怎么可能动不动就加以严惩?况且这件事,郭威内心深处并不认为柴荣做错了什么。告捷文书是告捷文书,家信是家信,告捷文书是应该先进入兵部和枢密院,然后才能送到自己手边,儿子给父亲的家信,却不需要再由群臣们先过目。要怪罪,也只能怪罪高怀德,是这小子弄乱了顺序,先把家信给送进了皇宫,然后才想起来还有一份来自河北战场的正式告捷文书,没有按规矩上呈。

然而王峻,今天却坚决不愿让郭威蒙混过关,抬手抹了下嘴巴,继续大声喷到:“陛下看高行周的面子,怎么不考虑一下,澶州节度使和高怀德两个这么做,会置臣于何地?如果人人都因为有个实力强大的靠山,就无视朝廷规矩。那咱们还要规矩做什么?任凭衙内们胡作非为就是。如此,看看你的大周江山,能挺得了几时?”

“这,这,秀峰兄,朕已经把文书送到枢密院去了,你还要怎么样?”听王峻居然诅咒自己早日断送江山,郭威被碰到了逆鳞。向后快速退了两步,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挺直身子,皱着眉头发问。“况且粗略战况,三日前就已经由驿站送到了枢密院。这次,不过是写得更详细一些罢了。朕先看几眼,根本不会耽搁任何事情。”

他乃百战名将,一怒之下,杀气蓬勃而出。顿时将王峻的气焰给压了下去,愣愣半晌,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对郭威有些逼迫过甚,然而却又不愿主动认错,抬手又在脸上抹了两把,梗着脖子说道:“陛下,您应该知道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微臣之所以入宫觐见,是希望陛下明白一件事,大周初立,一切应该以规矩为上。任何人不能随意践踏!否则,势必会导致有令难行,有禁不止,朝政一团混乱!”

“朕知道,朕明白秀峰兄是一心为公!”见王峻满脸委屈模样,郭威刻意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点点头,尽量用舒缓的语气补充,“高怀德入宫,是因为君贵让他捎带了一封家书。他弄错了顺序,所以先送完家书,才又想起报捷文书来!朕念他一路辛苦,就让他先回家去报平安,然后又赶紧命人把报捷文书给你送了过去。”

“陛下若是早这么说,臣就不会死死揪住高怀德不放了!”见郭威主动缓和气氛,王峻也赶紧顺坡下驴,“君贵在前线一切可好,可曾遇到什么烦心的事情!”

“他能有什么烦心的事情?”郭威不想再于同一件事上没完没了地纠缠,赶紧借机转换话头,“有郑大兄在前线坐镇,有赵匡胤和郑子明两个做他的左膀右臂,他最近日子过得像蛟龙入了海一般,怎么可能有事情烦心!”

“那就好,微臣一直在担心他!”王秀峰笑了笑,难得主动夸奖起了柴荣的优点,“君贵见多识广,眼界开阔。心胸、气度和谋略,都是一等一。假以时日,必将青出于蓝!”

没有做父亲的不喜欢听别人夸自家儿子出息,郭威顿时老怀大慰,手捋胡须,笑呵呵地自谦,“秀峰兄过奖了,君贵他还年青,许多方面都略显稚嫩!”

“比起你我当年,其实君贵已经强出甚多!”王峻笑着摆手,再度拍了一次郭威的马屁。随即,把忽然把话头一转,声音立刻变得又硬又冷:“只是君贵有时候,过于感情用事。特别是对身边的人,几乎没有任何提防。如此下去,恐怕早晚会追悔莫及。”

“你是说郑子明?”有道是,响鼓不用重锤,郭威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皱着眉回应。

“正是!”王峻根本不考虑任何人的感受,用力点头,“陛下可曾听闻,最近街头巷尾有流言说,郑子明的确就是后晋的二皇子石延宝。而那石重贵为了活命,竟然亲笔写了一封信给他,要求他率部归顺契丹?!”

“噢,此事,朕的确略有耳闻。”郭威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几分遗憾回答。

在今天下午没有收到自家养子柴荣的信之前,他的确曾经为如何对待郑子明而感到头疼。虽然以他的智慧,能明显地判断出流言是有人在背地里蓄意散布,而非简单的市井闲汉乱嚼舌头。

郑子明是大周最年轻的节度使,也是权力最大的节度使。比自家养子柴荣还年青十几岁,比同样为节度使的高怀德,地盘大了两倍,并且正作为郑仁诲的副手,领军与伪汉国鏖战沙场。如果此人真的倒向了契丹,非但周军在河北战场将一败涂地,整个北方防线也会紧跟着门户洞开,黄河以北,从澶州到深州,方圆上千里疆土将转瞬为契丹人所有……

所以,当流言蜂涌之际,作为一国之君,郭威的最佳最稳妥选择,就是将郑子明调离前线,调到汴梁高官厚禄圈养起来。无论郑子明有没有异心,只要他已经具备凭一己之力毁掉大周小半壁江山的可能。

郭威是一国之君,他知道一国之君,必须有一国之君的雄才大略,远见卓识。需要防微杜渐,将一些危险掐死在萌芽状态。需要优先从对江山社稷有利还是有害角度考虑问题,而不去管这样做对单独某个人公平不公平。

然而,当收到了柴荣的亲笔信之后,郭威却彻底推翻了心中先前的念头。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担忧和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