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峥嵘(八)

有道是,话糙理不糙。

几个军汉没读过书,也不懂什么政治权谋。却一针见血地说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如果连枢密使和宰相,都说杀就杀,事先连一点虚假的弹劾、贬谪、判罪过程都不走。这满朝文武,还有谁人皇帝杀不得?正在替朝廷卖命的人,谁又能保证史弘肇的下场,有朝一日不落在自己头上?

的确,史弘肇跋扈,蛮横,恋权,与杨邠、郭威等人联手把持朝政。可若不是他们几个竭尽全力扑灭了叛军,刘承佑早就成了李守贞的阶下囚。如果他们几个真的想谋反,刘承佑更是早就不知道被杀了多少回。立下了匡扶社稷之功,却全家被戮,如今郭威起兵向朝廷讨要公道,谁敢再效仿当年的史弘肇等人,去硬撼叛军锋樱?

打胜了,最后死在金銮殿上,全家都跟着做糊涂鬼。打输了,免不了死在战场上,妻儿老小也未必有人照顾。既然如此,大伙有何必去冒那个险?

既然跟着这样的皇帝,早晚都落不到好下场,大伙又何必为他效忠?随便换一个新皇帝上来,也许未必能比刘承佑干得好许多,但至少不会比他更坏!

“这,这,多谢几位军爷提点!”刹那间,小吏王光心中的轻慢一扫而空,双手抱拳,朝着说话的军汉郑重行礼。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终于发现,原来世间不只是自己一个人聪明。自己能看到的,其实绝大多数人都能看得到。只是,每个人的际遇不同,所受到的羁绊也不一样罢了。

“你这人,好好说着话,怎么又做开揖了?”先前说话最多的军汉对王光一惊一乍的态度大为不解,侧了侧身子,笑着摆手,“别瞎客气了,咱们路上无聊,才跟你乱说一通解闷儿。真的若说提点,你投了郑子明,将来肯定会跟着他飞黄腾达,谁提点谁还不一定呢!”

“就是,这位大人,将来发达了,一定别忘了照顾我等一二!”

“苟,苟够什么来,反正你们读书人升官升得快,届时别忘了我们就……”

其余几个军汉,也半开玩笑半当真般说道。

军中厮杀汉的想法相对简单,谁能打能杀,大家伙儿就佩服谁。郑子明冬末春初的时候,凭着几千乡勇,硬是拖住了一小半儿南下的幽州军,善战之名早就传遍了黄河南北。所以大家伙儿都佩服他,拿他当作英雄好汉。王光是郑子明的故交,理所当然就会被大伙高看一眼。

“勿相忘,勿相忘!”认识到自己并不比别人聪明多少,王光也彻底放下了京官的架子,真心实意跟大伙攀谈起来。凭借官场上翻滚多年历练出来的本事,很快就跟众人打成了一片。一边走,一边天南海北的闲聊,不知不觉间,联军的大营已经近在咫尺。

“嘶——”饶是心中有所准备,他依旧被自己看到的景象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刹那之间,两腿发软,心脏如同擂鼓般跳个不停。

帐篷,绵延不断的帐篷!背靠着青灰色的城墙,从东侧的一座青山,一直到西侧的另外一座青山。

临时砍伐树木打造的营墙,像魔鬼的牙齿般,横亘在天地之间。每隔着一段营墙,便有一杆高耸的大旗,猩红色的旗面,在阳光下舒展,跳动,宛若一团团愤怒的火焰。

透过营墙的缝隙,可看到各种各样的杀人利器。需要用马车才能拉动的床弩“”两个人就能推着走的双擎弩,头上包裹着铜皮的攻城锤,四下里布满射击孔的楼车。还有许多王光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神兵,一排排摆放于营墙与帐篷之间空地上,寒光闪烁。只要有人操作起来,顷刻间就能令对手血流成河。

“这里是郭令公的本营,正对着整个行营的大门!”一点也不为王光的表现而感到奇怪,带队的高姓将领笑了笑,大声介绍,“郑子明的营地在最东面,但是按规矩,咱们得从正面进去。你跟着我走,别乱看乱摸。否则,无论你来找谁,军法都饶你不过!”

“是,是!”王光激灵灵又打了个冷战,连忙将眼睛从攻城利器上挪开。垂下头,用眼角余光盯着高姓将领的战马尾巴,亦步亦趋。

营地大门口,很快就有人领着兵马迎上前来,核实大家伙儿的身份。高姓将领先跟此人对过了口令,然后用最简短的语言,将王光的来历和目的做了通报。紧跟着,又在一张桑皮纸上,将后者记录下来的文字检查了一遍,郑重签字画押。最后,才终于结束了繁琐的入营手续,带着王光等人继续从营内特意留出来的通道上向东而行。

沿途中,每走过一段长短不等的距离,就有另外一种相对矮小的栅栏,将营地隔离成段。每一段营地里所驻扎兵马,来历都各不相同。有的营地管理相对松散,可以看到军汉们扛着兵器,在帐篷之间穿来穿去;有的营地管理十分严格,除了巡逻队之外,根本看不到任何活人。还有的营地内,应该正在进行操练,帐篷间的空地上,人头攒动,将佐们的口令声此起彼伏。但更多的营地,则彻底空着,只有一杆大纛,耸立于营地前的木墙上,呼呼啦啦,呼呼啦啦,被风吹得一刻都不得安宁。

“弟兄们都拉出去操练了,营地内太狭窄,根本施展不开!”不想被王光以为自家在虚张声势,高姓将领从马背上回过头,主动解释。“这会儿,郑防御使估计也未必在他的军营里。不过,范长史应该在,你是否真的跟郑子明有交情,一问便知。”

“真,如假包换的真!”王光闻听,赶紧红着脸大声回应。“范长史以前也在汴梁做官,王某跟他多有往来。他,他以前去怡红院听曲子……”

话说到一半儿,他猛然意识到如今的范正,早已不是当日那个官场上郁郁不得志,终日依翠偎红,放浪形骸的老不修范文长了。已经到了嘴边上的话,顿时又硬吞了回去。“反正,反正我们交情很深便是。不信您可以亲自跟范长史核实。”

高姓将领,才没心思去追究这些文人之间的风流韵事,笑了笑,继续策马在一座座分营之间穿行。不停地有将领主动上前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停地跟这些人寒暄。看到被夹在骑兵队列之间的王光,将领们难免心中感觉好奇,总会随口问上几句。每当这时,高姓将领就不得不将坐骑停下来,重复自己在码头上捉到王光的情景,以及王光自己所汇报的,来军营的目的。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

直到将小吏王光烦闷得都快死掉的时候,大伙眼前忽然一亮,有座与先前完全不同的营地,出现在了通道的尽头。

同样是用树木临时赶制的营墙,此处却剥去了树皮。每一跟木桩都用锯子锯成了同样高矮,彼此之间的缝隙,也大体固定。同样是厚布做的帐篷,这里却横竖成排,前后左右间隔基本一致,就像一排排正在接受校阅的士兵。同样的营内通道,一路走来都是用脚踩出,泥泞不堪。而最后这一段儿,却是表面铺了石子,两侧洒了白垩粉,像汴梁城内的街道一样干净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