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萍末(三)

半夜时分,韩德馨却又被哥哥从梦中推醒。

每天以一幅混蛋形象示人的耶律赤犬将手指竖在唇边,以极低的声音说道:“有动静,外边好像有人在靠近。是踩了雪地的声音,赶紧……”

“吱吱吱——”一阵刺耳的短笛声,瞬间将耶律赤犬的提醒打断。紧跟着,又是一串“噼噼啪啪”的脆响,如果雨打芭蕉般,将韩德馨的身体里的倦意,敲得支离破碎。

“敌袭——!”“敌袭——!”有人在外边扯着嗓子尖叫,也有人奋力吹响了画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转眼间,整个被充当临时营地的村子内,一片沸腾。所有将士都被从睡梦中惊醒,一个个昏头涨脑地拎着兵器冲出屋子外,光着两脚,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

韩德馨与耶律赤犬哥俩,下相继冲出了院门。比周围的同伙稍微镇定些,他们两个用皮裘和靴子,把各自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但是,料峭的寒风,却依旧从脖领,袖口等处钻进来,贴着皮肤上下游走,令哥俩儿不知不觉间就将肩膀缩成了一团,就像两只正在孵蛋的鹌鹑。

“嗖嗖嗖嗖——”数十点流星从对面的山坡上飞来,落在身后的房檐上,点起七八个火头。

盖着厚厚茅草屋顶,立刻腾起滚滚浓烟。虽然因为残雪的影响不至于立刻形成火灾,却把刚刚被惊醒的幽州将士们,吓得亡魂大冒。

“是火箭,是火箭,贼人想烧死咱们!”

“还击,还击,不能由着他们烧!”

“别点火把,别点火把,敌人在暗处,咱们在……”

有人一边叫,一边转身寻找家具救火。有人快速拉动角弓,朝着“流星”飞来的方向,射出一排排箭雨。还有人,则抓起积雪,将临近处刚刚点燃的火把统统盖灭,以免给前来偷袭的敌军提供光亮,令自己成为对方的攒射目标。

全军上下乱成一团,仓促之间,谁也不知道哪种应对方式才为正确,谁也弄不清楚,前来偷袭的敌军到底有多少人,主要进攻方向在哪。而村子所正对的山坡上,却不时地落下一排排“流星”,东一波,西一波,飘忽不定。

这种在箭杆前端绑了硫磺球的火矢,对人的杀伤力很低。即便被直接射中,也很难致命。然而,在一团漆黑中,这种不断从天而降的“流星”,却格外折磨人的精神,每当由一波“流星”忽然在天空中出现,地上的人就会“轰”地一下,竭尽全力去躲闪。谁的动作稍微慢上一些,就会被周围的同伴推倒,然后毫不犹豫地踩上十几双大脚。

“不要慌,不要慌,敌军不可能直接冲进来!”韩倬的声音忽然从村子深处响起,听起来镇定无比。

“不要慌,不要慌,敌军不可能冲进来!”马延煦的亲兵们扯开嗓子,将韩倬的论断一遍遍重复。

惊慌失措的将士们瞬间找到了主心骨,不再东一波,西一波地狼狈躲闪。然而,不待马延煦出手整顿秩序,忽然间,山坡上猛地一亮,有团巨大的烈焰之球,顺着山坡急滚而下,撞在临时营地外围的鹿柴上,“蓬”地一声,红星四溅。

“蓬!”“蓬!”“蓬!”又是三团烈焰,从山坡上不同的位置滚下来,在幽州苍狼军的临时营地外围,溅起更多的红星。

小半个村落,瞬间都变得一亮。然而的火焰,照亮一双双惊恐的眼睛。

“油,油,他们在火球里加了油!”有人指着红星落地处,发出声嘶力竭的惊叫。

巨大的烈焰之球都被鹿柴卡住了,很快就停止了滚动,然而它们却没有立刻熄灭。相反,它们与四下溅落地红星一起,瞬间将鹿柴给引燃了一整片。山风卷着浓烟四下滚动,浓郁的牛油味道迅速钻入村子内每个人的鼻孔。

“他们,他们想把咱们烧死在村子里!”

“他们,他们想活活烧死咱们!”

“反击,反击!”

“救火啊,着火啦——”

刚刚安定下来的将士们,瞬间又发出一串串尖叫声。没有几个人顾得上考虑,点燃如此大的一个村子,究竟需要多少浸润了牛油的干草球?也没有几个人顾得上考虑,在如此寒冷又积雪遍地的情况下,火势怎么可能蔓延得开?惊慌失措的幽州将士们,用各自能想到的方式避免落入“火烧连营”的下场,对来自中军的命令,充耳不闻。

“吱——”“吱——”“吱——”仿佛唯恐他们不够紧张,黑漆漆的山坡上,再度响起刺耳的铜哨。这是指挥李家寨乡勇发射羽箭时,特有的声因。白天活着从冰墙下溃退回来的那些幽州兵卒,都对此印象极为深刻。此刻听到铜哨声响起,他们就像惊弓之鸟般想方设法躲避,根本不管半空中到底有没有羽箭落下。更不会去考虑,自己的情绪和表现,会不会影响到身边的人。

恐慌,如同潮水般四下蔓延。一些原本头脑还保持着冷静的将士,很快也被惊弓之鸟们给“传染”,拎着兵器,赤着脚,东一簇,西一簇,在被当作临时营地的村子里四下乱窜。几名都头试图冲入人群收拢各自的下属,却被推到了雪窝子,摔了个鼻青脸肿。几名身穿皮裘的都指挥使亲卫,试图通过杀戮来制止胡乱。却不知道被谁捅了一刀,随即栽倒于黑暗中生死难料。

“别出去,别逞能,躲回院子里边,躲回院子里边,房顶上有雪,火着不起来!”韩德馨被自家哥哥拉着,悄悄后退。

敌军会不会趁乱杀进来,他们不清楚。都指挥使马延煦有没有本事平安渡过此劫,他们也无法预料。他们哥俩唯一清楚的是,这节骨眼儿上,自己做事越努力,就会死得越快。所以,干脆找个院子先躲起来,把门儿一关,管他门外谁死谁活。

这个办法,无疑相当明智。

房顶上的火苗,慢慢被融化了的积雪给润灭。

营地外围的火光,也因为低温和牛油的燃尽,难以为继。

一刻钟之后,马延煦和韩倬两人,终于联手控制住了营地内的大部分将士,“及时”制止了混乱。天空中的流星和山坡上的铜哨子声,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啪——”最后的一个火球跳了跳,忽然熄灭。

黑暗重新吞没了整个营地。

一千四百多名惊魂初定的将士,肩膀挨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呆立于临时营地内,前胸后背,一片冰凉。

外边的山风却愈发地肆虐了起来,“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仿佛无数猛兽在咆哮。

前来偷袭的乡勇撤了,危险彻底解除,然而,营地内的一众幽州将士,哪里还敢再掉以轻心?立刻以都为单位分散开去,将营地外围的鹿柴又加固了数道。然后又拆了几座房子,用木头和土坯堵死了进出村子的所有道路,一直折腾到天色微明,才筋疲力尽地各自散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