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父子(一)

郑王殿下……

冯吉……出使辽军大营……同生共死……

刹那间,大段大段的往事宛若潮水,一并冲入了宁子明的脑海。

他想起眼前这个猥亵的通译是谁了,秘书省校书郎冯吉,冯唯一。燕国公、中书令兼同平章政事冯道的次子,当年陪同石延熙、石延宝两兄弟去契丹军营负荆请罪的众多文臣之一。

杜重威临阵投敌后,力主放弃抵抗向契丹投降的大臣,便以其父冯道为首。为了取信于契丹人,他还特地建议晋国,将仅有的两位皇子一并派了出去。临行前,石重贵心中难舍父子之情,分别将兄弟俩由齐州刺史、郑州刺史,加爵为齐王和郑王!

随后,便是冯道因为先前曾经出使过一次契丹,与辽国文武相交甚厚,父子二人皆成了座上宾。而石延宝和他的哥哥石延煦,却成了阶下囚。直到大晋灭国,兄弟二人在被押着北行的途中惨遭毒手!

很多画面已经在宁子明脑海里不止一次出现过,却从来没像今天这般清晰。很多画面则是第一次出现,恰恰填补了记忆中原来的大段空白。“我是石延宝,我真的是二皇子石延宝!”他身体摇摇晃晃,奋力将铁鞭戳进沙滩中,他才勉强支撑着自己不会软倒。

失去的记忆已经回来了一大半儿,他的皇子身份似乎已经证据确凿。然而,另外一小半儿还没找到的记忆,却始终让他感觉,自己刚刚回想起来的画面并不真实。石延煦和石延宝两兄弟的命运虽然悲惨,却始终属于外人,自己不过是个看客,恰巧从旁边经过,目睹了整个过程而已。

两种完全不同的结论,在他脑海里恶战。一方已经彻底占据了上风,而另外一方,却如同个顽固的死士般,坚决不肯投降。

“我就是石延宝,那些画面都是我的亲身经历,冯吉的出现,也再度证明了这个事实!”

“不是,我不是石延宝。那些都是他们说得次数太多,给我留下了太深刻的记忆而已。我应该是另外一个人,大晋的国恨与我无关,石氏兄弟的家仇,也与我半点儿干系都没有!”

“我是……”

“我不是……”

“我已经想起来了……”

“那段空缺,那段空缺是什么?为什么所有记忆都是从出使契丹军营前后,为什么幼年时的生活,还有皇宫里的日子,包括父亲和兄长的面容,我依旧毫无印象?”

……

“三弟,三弟?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唬我!”赵匡胤的声音忽然从耳畔传来,隐隐带着几分焦灼。

宁子明的眼神迅速由溃散开始凝聚,愕然抬起头,结结巴巴地回应,“没,没事儿。我,我不是跟你和大哥两个说过么,我后脑勺曾经被人打了个洞,从昏迷中醒来之后,就忘记了许多事情!”

“噢!”赵匡胤点点头,做恍然大悟状。在三人第一次并肩战斗过后,宁子明的确主动跟自己说过,他不叫郑子明,而是宁子明,还有可能是石延宝。只不过记忆丢失了大半儿,自己也不敢确定!所以才迫切需要辽东一行,找回自己的真实身份。

“是,是术律太后派人干的!”唯恐二皇子殿下不肯放过自己,冯吉又抢着汇报,“家父,家父和在下原本已经说动了皇,说动了辽酋,善待你们父子和被俘的文武百官,以期,以期能让中原百姓感恩怀德。谁料,谁料术律那老妪婆却认为不能让中原人再有念想,背着皇,背着辽酋对你们两兄弟痛下杀手!”

“你们父子的面子倒是值钱?”赵匡胤听得心中犯堵,抬腿挣脱了冯吉了拉扯,策马返回山坡,“老三,你自己看着办。我先去看看京娘她怎么样了?刚才只有郭怒留下来照顾她,我得赶紧过去看看!”

“二哥您请便!”宁子明知道赵匡胤是给自己创造单独处理冯吉的机会,拱了拱手,低声道。

“赵大哥,赵大哥,你别走,别走啊!我,我还,我还有要紧事情跟你说呢!我……”冯吉本能地感觉到了一丝风险,挥舞着胳膊快步追向赵匡胤。还没等他靠近战马屁股,赵匡胤已经干脆利落地抖了下缰绳,策动坐骑,疾驰而去。

“我,我……郑王殿下饶命!微臣刚才真的不是故意的!”冯吉接连抓了两下,却连马尾巴毛都没揪到一根儿。愣了愣,果断掉头逃窜。

“站住,你这不知廉耻的狗贼!”宁子明原本还有些迷糊,听到他的求饶声,立刻恍然大悟。从地上拔出钢鞭,紧追不舍。

“饶命!微臣刚才以为你们是强盗,黑吃黑!隔着那么远,微臣看不清楚,只能先帮熟悉的人!饶命啊,殿下。微臣怀里有令尊的诏书。微臣为了将诏书带回中原,才不得不卧薪尝胆,与契丹人虚与委蛇!是大晋皇上的给中原军民的诏书!真的是大晋皇上的诏书!”

冯吉一边逃窜躲闪,一边大声求告。身子虽然单弱,保命的本事却堪称一流。每每都在即将被钢鞭击中的刹那变换方向,每每都在即将被打得筋断骨折之前,说出关键的字眼,扰乱追杀者的心神。

“站住,你说的是什么诏书?诏书在哪?你什么时候见过我的父亲?”宁子明连续两三次未能打中目标,心中杀意已经被泄掉了许多。猛然听见冯吉说有诏书在身,踉跄着收住脚步,手举钢鞭厉声追问。

“在,就在微臣怀里。微臣是忠臣,忠臣,苏武一样的忠臣!”冯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弯着腰,用手在他自己怀里反复摸索。半晌之后,终于从衣服里的隐藏口袋中,掏出一个软鹿皮做的书囊。双手捧过头顶,小心翼翼地朝宁子明走了回来。

“你如果敢骗我,我定然将你挫骨扬灰!”宁子明恶狠狠地威胁了一句,心中终究无法放下自己可能的父亲,劈手抢过书囊,解开上面的皮索,从里边取出一块写满了字迹的白绸,迅速阅读。

“亡国之君石重贵,遥寄汉帝阙下。吾被囚塞外,忽闻兄举义兵,长驱入汴,斩契丹名将,复华夏城池,心中大慰。特焚香祭天,以为君贺。然吾虽德薄失社稷,子侄亦尽亡于北狩之途。于契丹胡虏,却仍可为傀儡木梗。此固非吾所愿,唯恐届时身不由己,遂拟此书,以做传位之凭……”

开头聊聊几语,便说清楚了他心中的想法。知道刘知远已经打败了契丹人,夺下了汴梁,感觉非常欣慰,并且特地向对方表示祝贺。

随即,又迅速将话头转向正题。自己是亡国之君,继承人也都死于非命。但契丹人却依旧会拿自己当作招牌和幌子,随时向南发起进攻。所以,干脆就拿这封信作为传位诏书,将中原的皇位,主动传给汉王刘知远。以免届时被契丹人逼到头上来,自己鼓不起勇气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