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抉择(五)

正如郭威先前所评价,王峻王秀峰为人桀骜不驯,说话尖酸刻薄,但手底下却有几分真本事。在别人都把心思都放在战场上如何打败赵延寿的时候,他却已经将目光放到了千里之外,并且一招就戳向了对手的死穴。

“秀峰老弟果然厉害,如果此计成功,非但赵延寿本人身败名裂,那些事贼若父的不屑之徒们,恐怕今后也人人自危!”听完了王秀峰的谋划,郑仁诲精神大振。狠狠拍了两下巴掌,大声夸赞。

“那是自然。王某谋划此事之时,所图就不只是赵延寿一个!”王峻倒是真不谦虚,嘴巴瞬间也撇成了一个八字,与眉毛一上一下,彼此呼应。

“秀峰兄,你……唉!”对于王峻这种张扬性格,郭威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摇着头琢磨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就事论事,“你所谋之计甚妙,然几个关键环节却都在战场之外。若是上报到陛下那儿,经有司反复商议,再交由密谍司去执行。恐怕远水难解尽渴……”

“哪个说要你先奏明皇上了?”王峻翻了个一大白眼,冷笑着道:“如今之际,朝廷中不知道有多少人都跟契丹那边暗中往来,把此计奏明皇上,就等于直接把你我所图告诉给了契丹人。况且密谍司刚刚换了李晔执掌,他要是会干正事,公鸡都得生蛋!”

一番话,说得虽然又酸又冷,却全都是实情。刘知远的大汉国刚刚建立,六部当中许多重要职位,都留用了前朝的文官。而这些文官们,早在后晋灭亡之时,就已经投降过契丹人一次。所以,绝对不会甘心与刘知远的大汉朝廷同生共死。在不看好眼前这场战争的结果情况下,很多聪明家伙都暗中与辽国那边建立了联系,以期兵败后,保全自己的荣华富贵和家族平安。

此外,刘知远与他的正宫皇后李氏算是贫贱夫妻,所以在当了皇帝之后,对妻子的家族格外照顾。明知道很多李氏家族的人能力有限,却依旧对他们委以重任。这导致原本就运作得不是很顺畅的大汉朝廷,愈发举步维艰。想做任何正事儿,没有个三五月光景,都根本提不上日程。

身为枢密副使,兵部尚书,郭威当然知道王峻此刻所说的都是实情。虽然没有跟后者一道抨击时政,却幽幽地叹了几口气,低声道:“秀峰,陛下也有陛下的难处。前后打了这么多年仗,有骨气的读书人都快死绝种了,哪里还找得到那么多既忠诚可靠,又足智多谋的人才来?你我抱怨这些没用,还是说说,如果不通过朝廷,郭某该怎样做才能达成你先前所谋吧!”

“嗯,我最近腿受了点寒……”王峻手捋山羊胡子,顾左右而言他。

“陛下前几天赐下了一张白熊皮,乃当年渤海国使者所献。我火气壮,受不得此物的燥热热,刚好转赠给秀峰兄!”郭威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笑呵呵地许诺。

“那还差不多!”王峻心中大悦,笑呵呵地回应。“可我听说,白熊皮这东西,跟虎骨、人参之类相配,疗效才会更好。”

“虎骨我倒是有一些。”郭威想了想,笑着说道,“人参那东西,年份太低的没啥用,年份高一些的,恐怕此刻不太好找。不过,郭某尽力去给你弄便是。无论多少钱……”

“我说你这郭家雀啊,怎么就不开窍呢!”听郭威低下头任凭自己宰割,王峻反而觉得有些脸上发烫了,摆摆手,大声打断,“我不是真的找你讨要虎骨和人参,我是想提醒你,有个人可以帮到你。人参也好,虎骨也罢,在你眼里万金难求的东西,对他来说,却是唾手可得!”

“你是说常思?”郭威顿时一愣,半晌后,轻轻摇头,“他那边已经够累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我半点儿忙都帮不上他……”

“你这老郭,可真是迂腐透顶!”没等他把话说完,王峻再度高声打断。四下看了看周围没有第四双耳朵,又迅速压低声音,冷笑着道:“他再不受陛下待见,也是朝廷册封的泽潞节度使,只要大汉朝廷不倒,天底下哪个敢明着对付他?而小打小闹的话,甭说泽潞两地那些堡主寨主不是他的对手,即便太行山上那些悍匪结队来战,也是个他送人头的货!反倒省得他以后再带兵入山征剿了!”

不待郭威出言反驳,他又四下看了看,快速补充,“所以我说,眼下常克功那边,缺的不是你派兵给他帮忙,事实上,没有陛下准许,你老郭也派不了一兵一卒。缺的是你帮他找个机会,让陛下再想起他的诸多好处来!眼下李家把御林军和密谍司都弄成了一锅粥,你正好可以借机让常思出头。他常家的生意从广南一直做到了辽东,随便往商队里安插些可靠人手出得塞去,不比动用密谍司方便百倍?况且那大辽国初立,北枢密院的官员都没见过什么世面。在中原喂饱一个县令的花销,在那边足够喂饱一个尚书!豁出十万贯钱往下砸,我保证,两个月之后,整个辽国上下,不会有任何人再说赵延寿一句好话!”

“嘶——!”话音刚落,郭威和郑仁诲两个齐齐倒吸冷气。

契丹贵胄的贪婪与粗鄙,非王峻恶言诋毁,而是大伙亲眼所见。萧翰奉耶律德光之命留守汴梁,这位当朝重臣在位期间没花多少心思琢磨如何抵抗汉军的进攻,却把汴梁城的地皮,硬生生刮低了三尺有余。这位萧大王的亲信卫队更甚,偃旗息鼓偷偷撤离到黄河北岸之后,立刻沿途大掠。从金银细软到铜盆香炉,一概不忌。连百姓家里的铁锅被他们看到,都要从灶台上抠下来绑到马背上带走。

而当时身为大辽皇帝的耶律德光,对手下重臣们贪赃枉法之事,也从不约束。李守贞原本资历、声望和能力都非常一般,却凭借几分厚礼,就顺利谋到天平军节度使的肥缺。一地诸侯尚且明码标价,在辽国统治中原这几个月里,其他完全依靠行贿而买得官职者,更是车载斗量。

以此类推,按照辽国眼下的官场实情,王峻所言十万贯砸死赵延寿,绝对非痴人说梦。而十万贯的铜钱听起来数额虽然颇为庞大,却不够给五千汉军将士发半年的军饷,更甭提满足这五千人粮草辎重方面开销了。

想到这儿,郭威再不做任何犹豫。用右拳狠狠砸了一下自己的左手,大声道,“也罢,郭某就豁出去皮脸来,再去求常克功一遭。大不了,这十万贯花销,郭某先欠了他,日后想办法再慢慢还给他便是!”

“如果能重入朝堂,想必常克功也不会吝啬这十万贯臭铜!”王峻骄傲地甩了下衣袖,低声强调。

这点儿,他就有些想当然了。作为一个谋士,他能力的确很强。但作为政客,他的眼光却远不及郭威和郑仁诲这两个官场老江湖。在数月之前,被踢出朝堂,对常思本人来说的确是场灾祸。而现在仔细看了宰相杨邠的下场,远离朝堂,镇守地方,却未必不是福缘。至少,他在地方上可以为所欲为,不用像当朝重臣们一样,每天因为刘知远的情绪多变而战战兢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