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鹿鸣(二)

“世子殿下?”苏逢吉满脸阴云,花白色的眉毛不自然地上下跳动。

刘知远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长子刘承训最为受宠,很早以前就被他当众确立为继承人。所以河东众文武,皆以世子殿下称之。

此人文武双全,少年老成,品行又是难得地端正,做事向来也极为认真。凡是刘知远交到他手上的任务,无论大小,最后结果都让任何人挑不出毛病来。包括汉王府最为老辣的文臣杨邠,私下里都无数次对其赞不绝口。

按理说,这样一个聪慧又谨慎的少年英杰,断然没有故意跟自家父亲做对的道理。除非,除非他心里和韩重赟一样,还藏着其他不可告人的图谋。而韩重赟当初三番五次跟他父亲韩朴对着干,在苏逢吉看来,乃是为了变相地吸引汉王的注意力。身为世子的刘承训这样干,图的又是什么?难道以他的智慧,还不清楚只要汉军入汴成功,他就是除了刘知远之外受益最大的那个人么?

“殿下本人很少外出打猎,倒是二公子承祐乐此不疲。此外,巧器坊的东主,据说姓常。”郭允明又向前凑近了半步,同时将声音压到最低。

“常思,怎地什么事情都有他一条腿?”苏逢吉的眉毛再度高高地跳起,脸上的皱纹纵横如沟壑。

如果说在今天之前,他最不愿意招惹的人是史弘肇。现在,这个史弘肇却要让位于常思常克功。

汉王刘知远的心腹兄弟,右军都指挥使郭家雀儿的贫贱之交,左军都指挥使史弘肇的背后债主。这三项无论哪一项,都可以令他退避三舍。偏偏全落在了常思一个人身上,试问他怎么可能有勇气去逆对方锋樱?

但是找到那支羽箭的主人,并将二皇子握在手里,却是刘知远交给他的任务。即便他心里再忐忑,也必须去不折不扣地执行。因此,稍微犹豫了片刻,苏逢吉就咬着牙做出了决断,“先别去查世子那边,老夫相信他知道轻重。咱们把他放在最后一个,不到万不得己,绝不招惹。你先安排几个得力的人,顺着常家这条线往下查。老夫再派其他人去盯着二公子和三公子。无论是谁,只要咱们手里拿到了切实证据,就不怕把官司打到汉王面前!”

“这……学生遵命!”郭允明先是迟疑了一下,随即正色答应。“学生这就去安排,五日之内,必然给恩师一个交代。”

“别着急走!”苏逢吉一把扳住他的肩膀,干瘦的五指看起来像是老母鸡的脚爪,“查常家不一定直接去招惹常思,你且把目标定在韩重赟身上。那小子既然先前摆出一幅义薄云天状,今后就不可能对二皇子的下落不闻不问。其次,万一你不慎失了手,我这边也好回护你,说是你跟韩重赟之间的私人恩怨。如此,即便常思再不高兴,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是!多谢恩师提点!”郭允明满脸感激地给苏逢吉行了个礼,然后再度转过身,缓缓消失在路边的阴影当中。

他从小没少吃了苦,因此身手被磨练得极为矫健。看似速度不快,但十几个呼吸之后,身影却已经出现在了另外一条狭窄阴暗的街道上。

犬吠阵阵,四下里没有任何过客,巡街的士卒也很少出现在这里。璀璨的星光下,人和树木的影子,都显得格外孤寂。

而此刻的郭允明,却与先前在苏逢吉面前那个胆小猥琐的模样截然不同。腰杆挺得很直,步子迈得很大,曾经写在脸上的愤懑与无奈也完全消失不见,待之的,则是一种阴谋得逞后的怡然。

世子不可能跟汉王对着干,他心里其实非常清楚。常思与郭威、史弘肇等人之间的关系,他也早就心知肚明。非但如此,他甚至还知道杨邠、王章等人与史弘肇之间的过节,以及汉王刘知远膝下三个儿子与河东诸多文武之间的亲疏远近,还有。还其他许多别人不可能看到,包括苏逢吉也想象不到的各类隐秘。

但是,他不会让别人知道自己知道。更不会拿出来跟任何人分享。这些秘密,是他所掌握的最大财富,也是他将来的晋身之阶。

他就像一只蝙蝠,生于黑暗中,长于黑暗之中,也必将借助黑暗一飞冲霄。至于苏逢吉,从一开始,在他眼里就跟老乞丐和驯雕师父没任何区别,能利用时他会尽可能地利用,利用过后,再让他们都以最恰当的方式从这世界上永远地消失。

“参见东主!”一个奇形怪状的老柳树下,有个身穿黑衣的家伙忽然飘了出来,冲着郭允明屈膝下拜。

“罢了,不必多礼。孩儿们都撒出去了么?”郭允明头顶星空,脚踏大地。淡然摆了摆手,全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子上位者的不凡。

“已经撒出去了,东主尽管放心。只要姓韩的出了常府,哪怕是去逛窑子,床底下也会有您的人盯着!”黑衣人抬起头,眼睛里头倒映出数点寒芒。

“还有他媳妇,就是常思的女儿常婉淑,你也派人……不,你亲自去盯。”郭允明笑了笑,快速做出决断。“我要她的所有消息,包括她见了谁,去了什么地方。以及她怎么向外传递的消息。记住,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她能在我和杨重贵两个人的眼皮底下,一边跟韩重赟卿卿我我,一边将队伍的行踪送出去,绝对不会是个傻瓜。万一栽在她手上,谁也救不了你!”

“东主放心,属下知道轻重。万一失手,东主听到的,肯定是属下的死讯。不会牵扯任何人进来!”黑衣人点了点头,单手在地上一撑,整个人如鬼魅般再度飘然而起,三转两转,就不见了踪影。

郭允明伸手朝着他消失的方向摆了摆,嘴唇上下轻轻碰撞。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被星光照亮的嘴型,依稀是两个字,“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