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罢工结束后,领头的几个人中有两个主要成员由于家里的麻烦事,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有一段时间,人们既没了酒川五郎的消息,也打听不到霍克斯沃斯・黑尔的近况。起初,似乎前者的麻烦更大些。从1945年下半年开始,当五郎遇到那位身材苗条、争强好胜的东京时髦女郎明美姑娘之后,他们的生活就变得一天比一天复杂。起初,那些想要执行占领区“不亲善条例”的巡警总是前来骚扰,跟心爱的姑娘约会时,如果巡警有权随时闯入,那可真是让人不胜其烦。接下来,想跟日本姑娘结婚的美国士兵个个都会碰到无理阻挠,因此五郎痛心地说:“有好事的时候,他们从来不认为我是美国人,一旦有了倒霉事,我就成了史上最棒的美国人。”这对青年情侣躲过了反结婚条例。他们在东京郊区找了一座寺庙,按照神道教规矩举行了婚礼。后来他们发现,五郎不能把信仰神道教的姑娘带回美国,所以在领事办公室又上演了另一番闹剧。在那些绞尽脑汁的日子里,明美姑娘证明自己的确是一位坚强的姑娘,而且还具有相当的幽默感。在很大程度上,恰恰是她对那套官僚习气表现得相当配合,所以她的文件最终总算办齐了。靠着这种特殊的手段,她终于可以自由地进入夏威夷了。

1946年,军队的运输船靠近了火奴鲁鲁,明美姑娘成了那艘船上脑子最清醒的新娘。她本来就没抱什么幻想,因此美梦破碎后也就没有多少痛苦。不少别的姑娘初到美国的数天都留下了痛苦的烙印。明美并没有被美国大兵酒川五郎冲昏头脑。她明白,五郎正是被时髦姑娘们称作“乡下人”的那种小伙子,他头脑固执,没有念过多少书,土里土气的。在大多数人还吃不饱饭的时候,五郎就进入了在日本遍地开花的巨型企业P.X.公司,军方发给他的工资使得他跟日本人比起来简直是百万富翁。即使在那个时候,明美也知道,五郎不是阔佬。进一步说,明美的一些朋友认识在夏威夷生活过的人。她们特意警告说,夏威夷的多数居民都是广岛县人,他们固执地排斥外地人,而且并没有多少现代思想。有一个性格开朗的东京姑娘悄悄对明美说:“我去过夏威夷。整个地区一个时髦姑娘也没有。”明美对于自己的婆家并不抱有幻想,即便如此,摆在她面前的事实还是让她措手不及。

在码头上迎接她的是酒川先生和女婿石井先生,两人的太太像两块石头似的站在矮小壮实的丈夫身后。明美心想:“在日本,只有三十年前的家庭才是这个样子。”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一眼就喜欢上了壮实的小个子酒川先生,他的两只胳膊向外吊着,一直垂到膝盖。明美低头看看他,心想:“他就像我父亲一样。”但接下来看到脸色阴沉、心如磐石、传统守旧的酒川太太时,明美不寒而栗,暗自想道,“我最怕的就是她这种人。在东京,我们专门跟这样的人作对。”

明美猜得没错。酒川太太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轻松自在。她对自己的丈夫百般温柔,对媳妇却如同凶神恶煞一般。很久以前在广岛的时候,儿子把女人领进家门在水稻田里干活的时候,做母亲的责任就是要让女孩尽快磨砺成种庄稼的好手,酒川太太准备为五郎执行这个任务。事实上,船刚一靠岸,她看见明美之后,一下子就明白五郎给自己挑了个麻烦媳妇。她不满地对女儿礼子咬着耳朵说:“她看着像个城里姑娘,你知道她们有多爱乱花钱。”

如果五郎有一份薪水不菲的工作,让他能够在外面居住,也许婆媳两个还能维持在肚子里发牢骚的阶段,因为这样一来,她们两个就能够尽量避免见面,并且为了五郎的缘故努力不伤和气。但这是不可能的,五郎在工会的薪水不允许他建立自己的小家,他们只好跟父母住在一起。酒川太太最初尝试降伏明美的时候,就确立了自己的宗旨:“我来到夏威夷的时候,日子过得艰难,所以我们没有理由惯着你。”

“她是不是要我出去,每天下午砍上几根甘蔗呀?”有天晚上,明美问五郎,最后,五郎开始不愿意回家了,因为两个女人会轮流找机会把他拽到角落里,向他抱怨另一个女人的不是,诉说自己白天的辛苦。

最让明美抓狂的都是些芝麻小事,可总是没完没了,最后终于影响到了与五郎在一起的快乐。酒川一家即使在广岛生活的时候,说的也不是最规范的日语,现在他们在夏威夷与世隔绝了这么久,语言能力更是大大下降。现在,酒川一家的语言混杂着很多夏威夷语、中国话、豪类语言和菲律宾词语,还从墨西哥人那里学来一种往上挑的、唱歌似的音调。明美几乎听不懂他们嘴里的词,但她什么也不说,尽量保持着礼貌的态度,从来不在酒川一家面前说三道四。正如她对另一个在商店遇到的战争新娘所说的一样:“我发现这种可怕的语言非常好笑。”于是两个姑娘便心照不宣地开心大笑起来。

酒川一家可就没这么善解人意了。他们发现明美说着一口语音语调十分讲究的标准日语,这让他们觉得很火大。“她自以为高人一等,”酒川太太有一天晚上对五郎大发脾气,“她说话的那副德行,老是像塞了一嘴豆子又不敢嚼烂似的。”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明美随意说些话,酒川太太会重复一两个字,用野蛮的夏威夷语的腔调发音,接着大家都会笑话明美,把她羞得满脸通红。

明美逐渐形成了一种习惯。她在市场转悠,等着某一位战争新娘走进来,然后两个人便像是异国他乡的两个难民似的,急不可耐地用文雅讲究的日语谈话,而不用担心被对方嘲笑。“在日本的生活好像是一百年以前的事儿了。”有一天明美生气地说。说完,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于是另一个女孩儿递给她一面小镜子,让她补补妆,再摆出一副端庄的样子。明美久久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说:“文子,你能相信我也曾经是时髦女郎中最出风头的吗?我喜爱布鲁克纳和勃拉姆斯。我奋斗的目标是要解放日本女性。现在我比她们之中随便哪个过得都惨,你知道惨在哪儿吗?因为到处都是如此可怕,如此丑陋。房子丑,语言丑,思想也丑。文子,我有一年时间没去听音乐会,也没去看过戏剧了。我认识的人中,除了你,没有哪个听说过安德烈・纪德。我认为咱们这一步走错了。”过了一阵子,明美单独待在酒川家里的时候想:“我之所以还活着,就是为了能跟一个有脑子的人说上几分钟话,可是每次说完我都比之前更加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