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926年,那位声名狼藉的英国老植物学家希林博士的脑子里又冒出了一个种植凤梨的新点子。他刚刚从一场长达四个月的酩酊大醉中清醒过来,睁着大梦初醒、布满血丝的眼睛。他盯着考爱岛上大片大片的田地,看着成群结队的日本妇女在红土地里除草,心想:“我们为什么不在那块可恶的地里铺上纸,在上面打孔,在孔里种上树苗,这样杂草不就长不起来了吗?”

他弄了些油毡纸铺在一块实验田里,在黑色的纸上打出小孔,种下一株凤梨树苗。让他大感意外的是,这个简单的方法不仅杀死了所有的杂草,节省了数百美元的劳动力成本,而且还得到了比除草获利更多的、意想不到的好处:油毡纸能够为植物的根部留住水分,保持湿润,赶上晴天还可以留存热量,留着植物需要的时候正好释放出来。

野人威普看到实验结果后,立马下了一道严格的命令:“从今往后,咱们种植园里所有的凤梨树苗都必须盖上纸。”他跟希林博士以及加利福尼亚州生产木纸浆的工人一道,不辞辛苦地设计出了一种特殊的纸张,这种纸张在植株生长的前七个月里泡在水里也不会化,之后便会渐渐分解,到了第十个月,田地里就什么都没有了。这项工程一结束,野人威普对凤梨种植工人们说:“你总能从耶鲁找几个人来,想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能干什么。你只要对他们好点,不用给什么工钱,管他们叫博士就行了。他们只要这些。但是得有个会动脑筋的人给他们出难题。”

到了1927年,这位特立独行的种植园主死在七十岁上。就在去世之前,霍克斯沃斯还在到处打架滋事,常常撞得头破血流。就像他生前常说的那样,他果然不是死于一般的疾病,而是死于前列腺癌。岛上的人毫不怀疑,霍克斯沃斯这辈子得过不计其数的淋病和梅毒,加上长期酗酒所引起的肝硬化,这一切本来就已让他病入膏肓。他乘着一架小飞机从海纳卡伊种植园飞往火奴鲁鲁时,不幸撞上了一座小山——山肚子里正好是霍克斯沃斯亲手建造的那条伟大的隧道——这才是致命的打击。霍克斯沃斯在凄风冷雨中独自躺了将近二十四个小时,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这位顽强的老人还是和死神较量了三个星期之久。在此期间,他把H&H公司和J&W公司的管理人员叫到自己的病榻旁,其中也包括所有可能觊觎其领导地位的人。

他痛苦地直起身子,勉强坐起来,把护士吓得不轻。霍克斯沃斯嘟囔着:“眼下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咱们的职责就是给出六七个好主意。”瞧他说话的样子,仿佛跟面前的经理们还能继续合作个几十年,说不定就这样永远合作下去。

“我敢肯定,咱们眼前的好日子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一旦进入瓶颈期,蔗糖和凤梨就会遭受重创。感谢上帝,看起来民主党人还无望回到华盛顿,所以咱们还用不着为激进的共产主义操心。但咱们的确得想想怎么保住市场份额。

“咱们得找些脑瓜聪明、眼光好、有胆量纠正错误的人来给公司打头阵。到底这个人是谁,我想了很多很多,已经得出了唯一的、不可动摇的结论。永远不要在任何可以想象的情况下让我的两个儿子——不管是黑赛斯・杜达尔特,还是约翰——插手这个行业。给他们一大笔津贴,定期给他们寄钱,让他们滚到离夏威夷越远的地方越好。如果我另一个儿子詹德思活着就好了。唉,要是那样,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很自然,我在马克・惠普尔身上也花了不少心思。他继承了他父亲的头脑,本可以成为我的最佳人选,可他从西点军校毕业之后觉得自己可以留在军队里,也许他做得对。一旦他想退伍,赶紧把他弄回公司。

“休伊・詹德思我也考虑了很久。”那大块头、粗肌肉,曾是耶鲁马球队守门员的红脸汉子涨红了脸,但野人威普说,“可我恐怕休伊的种种优点中偏偏没有脑子好使这一点,而咱们现在需要的恰恰是一副好脑筋。

“正如你们看到的,我不考虑任何年纪更大的家伙,因为我们需要的人得为公司带来持久强力的领导。所以我选定了这个人作为我的继任者,让他代替我,为我所持有的股份表决,只要他的心智和道德力所能及。”他拉起了霍克斯沃斯・黑尔的手,那是个二十九岁的、急不可待要独揽大权的人。其他的几位董事无法抗议这一决定,他们也没有任何原因要这样做,因为黑尔显然是接替这个职位的不二人选。

“有三条规矩,霍克斯沃斯,你们其他的人都听着。第一,永远不要低价卖出蔗糖。我的确涉足凤梨不假,但那是在我已经在蔗糖领域取得了坚实可靠的基础之后。你们也是一样。要通过研发技术来保护蔗糖,通过立法来保护你们的份额、保护种植园、保护源源不断的劳动力。别放弃蔗糖。蔗糖比钱还要金贵,比血液还要可靠。

“第二条,永远不要让工人抬起脑袋来,一寸也不行。看看美国大陆发生的事情。要是工人领袖想要踏上咱们的群岛,就把他们扔回大海里,叫他游泳回去,但是千万告诉他回加州的方向。留神日本人。他们好像吵着要组织工会。只能相信菲律宾人,因为其他人都不可信。但是如果耍大刀的菲律宾小子想做蠢事,就把他们揍趴下。

“第三,你们得千方百计阻止美国大陆公司插手咱们的产业。别让连锁商店进来。别让格里高利商行和加州水果这样的公司开到咱们的海岸线上来。这里有很好的制度,咱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这个制度弄得尽善尽美,不能让激进的想法把它弄脏了。如果那些恶棍胆敢入侵,别把土地卖给他们,不接他们的船运业务,不给他们信用赊账,把这些浑蛋们活活憋死。”

说这些话的时候,威普耗费了大量的精力,他一头栽倒在枕头上,患了癌症的前列腺、衰竭的肾脏和四根断裂的骨头都在剧痛。护士们拖进来一个恰巧路过的医生,那医生喊道:“上帝啊,先生们,你们真是太不小心了!现在你们都给我出去!”

威普小睡了一会儿,傍晚时醒了过来,兴致相当高。他正在脑海里欣赏几幅图画,那是他与那位伟大的老祖母,拉海纳的阿里义-努伊妮奥拉妮一同创造出来的。妮奥拉妮最后一次去东方的时候,曾经得到过一套日本彩色图片,上面绘着八幅图片,称作“地球至美八图”。里面有披雪之峰、游船归港、平沙落雁,还有日陨长空。“这样的景物,”优雅的老祖母妮奥拉妮告诉孙子,“才是生命之美。”他们俩做了个游戏,“咱们来看看夏威夷最美丽的八个景观是什么吧。”现在,威普比当年妮奥拉妮给他们的游戏当裁判的时候更加衰老,他审视着这座群岛的壮观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