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3页)

“他死的时候身边没人?”

“一个人,就那么死了,他照管坟墓,可没人照管他。”

一说到这种刺心的话,想起那些白人根本不管什么三纲五常、孝悌廉耻,各家铺子里的华人便都郁郁地坐着,心下一片茫然。有些人想到遥远的中国山村,想到村子里的祖宗祠堂,不禁望眼欲穿。他们前后摇晃着身体,怎么都想不通:一户人家有四栋大宅子,十八个孙子孙女,可老爷子咽气时,身边竟连一个人都没有。老爷子暴死在坟场里,这一大家子人竟不闻不问。每每谈及,华人便如鲠在喉,他们想说:“我多想看一眼高地村的老爹哪!”可他们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为艾伯纳・黑尔叹起气来。

“不就是那个砸佛堂的老头吗?”

“是他。我有次看见他拿根棍子在街上乱跑。他瘸了条腿,砸佛堂的时候力气可不小。种植园的管理者们天天派人守着他,那小老头一往佛堂跑,保镖就喊:‘他又来啦!’那些白人就都跑出来,把他捉回家去。”

“如此说来,人家兴许以为,华人巴不得他死掉,可悼念他的却偏偏就是我们这些华人,他自己的亲人才不管他的死活呢。”

事实上,大宅子里却弥漫着实实在在的哀伤气氛。有位摩门教牧师对弥加・黑尔说:“你父亲生前的最后一天,他遇到一艘船,便问起那女孩伊丽姬的事情。问完后,他采了些花儿,我在去往教堂墓地的路上遇见了他。你父亲冲我挥着手杖喊道:“你这个大逆不道的!应该把你撵出群岛!’倘若当时我脑子清醒点,就应该跟着他,因为他身上好像没有力气,走路也歪歪斜斜的。可我们多半想得到却做不到,我躲开他手里的棍子,就那样从他身边走过去了。他肯定是往教堂去了,他想让牧师允许他在礼拜天再做一次布道。你知道的,他老是走神,布道的时候总是断断续续,于是牧师就敷衍他。那是最后一次有人看见你父亲。人家发现他倒在夏威夷的一位阿里义-努伊的坟头,我相信是那个女人,艾伯纳曾经亲自引导她加入了教会。

“那天晚上我有种清晰的预感,觉得自己的行为不符合基督教教义,我不应该对你父亲视而不见。那天我甚至有种冲动,想去看看他有没有安全到家,可我并没那么做。早晨散步时,我在你父亲家门口停下,想跟他问声好,结果他不在家里。我赶紧跑到墓地,一路盼着看见他倒在路上,但就像我说的那样,他死在坟地里了。

“黑尔先生,我就不遮遮掩掩的了。你肯定也清楚,你父亲去世时是一个人,关于这件事,拉海纳有不少难听的闲话。可我深知,而且跟我一样的人都知道,你为了让他老人家晚年过得好些做了多少努力。老人家很固执,总是拒绝别人的好意。我本人就受过他的冷言冷语,所以最清楚不过。请你放心,公道自在人心,这城里,只有糊涂虫才会说你的坏话。”

正如上文所说,黑尔家四个孩子的家里都弥漫着实实在在的悲伤。孩子们还记得父亲是如何关怀他们,爱着他们,教导他们,在他们发烧的时候给他们换毛巾。他为他们牺牲了自己的生活,教导他们成为有用之才。他们回想起父亲的音容笑貌,他发怒的样子。严格的父亲把他们关在那小小的、四周围着高墙的院子里。他们还记得当伊利法莱特牧师将他们从父亲手中带走时,父亲那深深的悲叹。从那天开始,黑尔家的四个孩子便想方设法回报父亲的爱,但他却从来不肯接受。弥加娶了有夏威夷血统的姑娘,父亲便同他脱离了关系。大卫执意不肯成为牧师,也遭到了父亲的责骂。露西嫁给了小休利特,父亲看不起她,虽然休利特是纯正的白人,可同父异母的却是混血儿。最小的女儿艾瑟嫁进了惠普尔家,成了牧师们公开取笑的对象,于是艾伯纳便不再理睬她。四个孩子都伤心得无法自拔。

但他们终归是新英格兰人。火奴鲁鲁坊间纷纷谴责他们抛弃了自己又老又穷的傻爸爸,让他一个人死在了遥远的拉海纳的一间破棚子里。黑尔一家觉得自己必须公开露面。他们顶着各种闲言碎语,堂堂正正地出现,仿佛那些谣言并不存在。有些想看笑话的女人故意发出邀请,看他们到底敢不敢来,他们便欣然前往。他们强忍着人们的冷嘲热讽,在火奴鲁鲁的社交圈子里一如既往。这是他们应该做的。

华人家仆们看在眼里,心下更加疑惑不解了,于是铺子里又多了一种舆论:“李伦峰告诉我说,昨天晚上弥加・黑尔陪着休利特太太和惠普尔太太去参加聚会。你们谁能告诉我,谁能说说看,怎么会有人让可怜的老父亲穷困潦倒,老无所依,还恬不知耻地到处丢人现眼,喝酒取乐?这周年忌日还没过去哪。”

“你永远弄不懂这些没心没肺的人。”华人纷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