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抄检东宫,媚娘扳倒李贤(第4/7页)

在这个关键时刻,李治提议把审查东宫之人的责任交到他手中,他焉能不晓得是何用意?李治希望怎么处理此事,办到何种程度,他心里一清二楚,但是很遗憾,这次他只能让李治失望啦!

首先,他实力不足。虽然他拔擢了一大批官员,但这些人大多是以诗赋文章著称,政治上平庸无奇,少数几个官高权重的也都似高智周那般平庸。这些人既没有正人君子的胆色,也不及奸诈小人有手段,拿什么跟天后一党拼?归根结底这也怨李治,既然只想要听话的人,就不能指望他们有毅力、有操守、有担当。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可能吗?

再者,天后太强势了。从这个女人走入李治的后宫起,与她作对的人哪个有好下场?薛元超这半辈子已吃尽她的苦头。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使尽浑身解数这次能保住太子,谁知还会不会有下次?千年防贼可比千年做贼难多了,一旦不慎失败,他乃至整个薛氏家族都要为李贤陪葬了!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李治。薛元超不敢保证李治会始终如一地支持自己,以这位皇帝善猜多疑、反复无常的性格,保不准什么时候会突然变卦,那时他岂不成了弃卒。上官仪是怎么死的?难道当年废后之事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如果李治的心够坚决,此事根本不会落到他手上!现在推过来,他能怎么做?既要抗拒天后,又不能得罪天后;既要压制太子,又不能毁掉太子;既要代天皇出头办事,还要随时留神自己别变成替罪羊。太难了!他实在担不起这份重担……

沉沉夜色中薛元超许下承诺,送走了武承嗣,心中却一片凄然。他朝着上阳宫方向撩衣跪倒,重重叩了个头,怀着满心愧疚含泪道:“陛下,臣让您失望了。并非臣不愿尽忠,也不是臣不信任陛下,只是……陛下!您自己信任自己吗?”

离开薛府的武承嗣并未回家,而是立刻赶往上阳宫汇报情况。这会儿已将近四更天,皇宫早已不准出入,可在上阳宫西北的星躔门,小宦官高延福正举着一盏灯笼等待他到来。两人见面没说话,只彼此点了下头,随即从卫士身边匆匆而过,溜进宫门——如今媚娘的权势已笼罩整个皇宫,哪个卫士敢阻拦?

仙居殿位于上阳宫西北角,较其他建筑偏僻。这座殿虽不甚大,但檐牙高啄,基体耸跃,玉阶彤庭,银楹金珰,确实有些仙逸飘然之感,而此刻它却漆黑幽静,只一丝朦胧阑珊的灯光从窗内透出,仿佛是摇曳在半空中的鬼火。

媚娘已等候许久,这会儿正斜卧御床,就着孤灯看佛经。高延福把人带到,施过一礼立刻退出,把门掩好,武承嗣这才笑盈盈把薛府之事说了。媚娘只是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这结果在她意料之内,但薛元超的反应并不积极,作出这样的抉择只是迫于无奈。看来此人终究不可能被她拉拢为心腹。

武承嗣见姑母毫无反应,昏暗灯光下又看不清她表情,不禁心里打鼓,忙自告奋勇道:“明日小侄再去会会高智周,给那老家伙也提个醒儿。”

“不必了。姓高的编书撰文是把好手,论当官不过是只应声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武承嗣见她兴致不高,还以为她仍有担心,忙千万百计讨好,“娘娘放心,此事细节我早与裴炎商量妥了。狱中见了赵道生二话不说直问明崇俨之事,逼他说太子谋反。他若识趣自然最好,他若不肯就范,板子打、夹棍夹、鞭子抽,直打到他承认为止,就算弄死也要扣他个畏罪自杀!然后立刻搜查东宫,我就不信挑不出毛病。等到结果一出来,倘若圣上不依,我立刻通知众人上表请废太子,元万顷、宗楚客他们早等得不耐烦。还有王本立……”

“没有王本立了。”

“嗯?”武承嗣不解其意。

“圣上已决意将王本立贬出京城。”

“怎么可能?王本立顶撞李义琰他们,天皇不也没说他什么吗?”

媚娘苦笑道:“狄仁杰屡屡上书,痛批王本立为人跋扈,欺压同僚,延误政事、贻害百姓,要求朝廷惩处。今晚圣上又收到他奏疏,实在不胜其烦,便下诏把王立本给贬了。”

武承嗣愣了片刻,继而揣摩姑母的心思咒骂道:“姓狄的不识好歹,三番两次坏您的好事,真该将他也赶出朝廷。”

“不。”

武承嗣忙道:“是啊,只贬官哪解得了您的气啊?应该罢职除名,永不叙用!”

“不!”

“那就将他牵扯进东宫一党,要他的脑袋。您放心,此事小侄亲自去……”

“不!”媚娘吼道,“我说不准害这个人,你还不明白吗?”

“明、明白……”武承嗣吓得连连后退。

媚娘渐渐收起恚意:“能在一年内厘清积案是他才干出众,他又不晓得我当初的用心。至于韦弘机和王本立,只怪他们猖狂跋扈,作恶忒甚,都是自作自受。狄仁杰所作所为上合道义、下顺人心,全是为国家为百姓着想。我若残害这样的人,不是往自己脸上抹黑吗?”

“是是是。”武承嗣心中纳闷,怎么素来有仇必报的姑母这次竟如此开通?但他马上跟着变了口风,连连作揖道,“不瞒您说,其实小侄也觉得此人颇有风骨,是可用之人。身为臣子理当报效国家,尽犬马之劳,以后小侄……”话说半截抬头一看,只见御座空荡荡的,媚娘早转过屏风离开了。

深更半夜万籁俱寂,白日里美若仙境的御苑此时黑黢黢、阴森森的,甚是可怕。虽然高延福在前领路,举着一盏小灯笼,而那微弱昏暗的烛光反而让周围景致显得更加恐怖。时而袭来一阵夜风,吹得两旁的树都在摇曳颤抖,那绰绰黑影仿佛是一群张牙舞爪的幽灵,在两人身边不住徘徊。高延福毕竟年少,又正在干秘密差事,未免有些疑神疑鬼,瞪着两只惊恐的眼睛东张西望,挑灯笼的手直哆嗦。媚娘却安之若素,满不在乎地往前走着——鬼有何可怕?再可怕还能比得过险恶的人心?

搞定薛元超,胜利已注定,而此时此刻媚娘却没感到丝毫愉悦。作为母亲狠心舍弃自己儿子,这算什么值得庆祝之事?作为阴谋者,这三年来她一步步将李治引向猜忌的深渊,但单纯作为旁观者,李治的改变也令她骇然——为了自己可以舍弃任何人,为了个人的算计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统率十八万大军,因为猜忌公然折辱宰相,为了自己位子的稳固折磨儿子,难道这还不够触目惊心吗?

有时候媚娘也反思,觉得自己走偏了,现在的路已彻底偏离了她的初衷。遥想显庆之际她一心帮李治稳固权力,铲除无忌余党,推行科举取士;咸亨危急之时她以天下安危为己任,应对三方战乱,拯救受灾百姓。循吏贾敦实讨论如何富国强民的那些话言犹在耳,张文瓘临终谏言字字泣血,而到头来她却做了些什么呢?为笼络人心在朝廷冗官激增时还大肆播恩,弄得绯袍满朝;为树立威望在多事之秋还要搞封禅,弄得朝廷财力受损。李治推卸责任、玩弄权术的做法很令她不齿,而她自己的所作所为还不是同样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