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第2/5页)

初二下午,忽然刮起一场少见的大风,天气剧变,飞沙走石,通夜不停。到了初三,日已过晡,天色还是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耳壁厢只听到风声、尘沙的滚滚声,好像有千军万马在风尘中呐喊作战。有人恐怖地想象金军去而复来,城中难免又有一场大屠杀,有人乐观地想象九殿下率领大军前来,把撤退中的金军全部围歼了。

这两种推测当然都不是事实。这样的“尘暴”,整整延续了三天。白天要点了灯才能行动,而在罗掘俱空的东京城里,一盏油灯、一支蜡都成为奢侈品,几十万百姓点不起灯,只好在黑暗中摸索。在这几天中,东京城暗无天日,其实在整个沦陷时期,东京人的心也都沉在黑暗之中,看不见明天,看不见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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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兵令下的第一天,即在三月二十八的当天,金朝东路军统帅斡离不与西路军统帅粘罕就分别从他们驻军所在地的刘家寺、青城两处出发。东路军取道河北,西路军取道河东,基本上仍从他们南下时走的老路北归,预期两军于五月初相会于燕京。

斡离不军中携带着太上皇、郑皇后、泗王、景王、肃王、信王和帝姬驸马们。还有康王的生母韦妃、康王的妻子邢妃也在东路军中,将来可能还要作为人质派上用场。粘罕军中携带着渊圣、朱皇后、太子、燕王、越王以及其他的皇子、长一辈的帝姬驸马等一起北行。其中燕王出城时,曾被老百姓挽留,请他留城中主国事,遭金人之忌,受到的待遇特别恶劣。启程前一天,就饿毙在营寨中。死后身体缩小,长仅四尺余,宽不过八寸,金人锯了一段马槽,把他的尸体硬塞进马槽,两腿还嫌太长,马槽中放不进去,顺手两斧头,就把它们斫下来。连尸体带马槽,外加两条断腿,一起就地火化。太上皇差刘当时带口信给燕王妃,要她把烬余的骨殖埋在寨旁空地上,说是:“埋骨此处,尚为中原之地,省得北去,死了也是异乡之鬼。”王妃不从,一定要把骨灰和烧不尽的残骨带在身边走路,别人也劝阻不住。渊圣临走前来得及亲临致奠,他哭道:“叔父先走一步,为你侄儿在地下经营,侄儿不久也将追随叔父来了!”

太上皇在东路军中受到的待遇似乎略胜一筹。出发前,斡离不又派来通事安慰他,说的还是那套大道理:“自古圣贤之君,无过尧舜(要女真贵酋斡离不承认尧舜乃圣贤之君,真不简单),犹有揖让,归于有德。上皇博古通今,历代革运之事,心下煞理会得。但请宽心,必有快活时。”又说,“本国取契丹,所得嫔妃儿女,尽配诸军充赏。以上皇有海上之德甚厚,今尽令儿女相随,服色官职,一皆如故,本朝报德,可谓不菲。”

话说得“煞”好听,不过做起来又另是一样。当天晚上,有一名胖鼓鼓、笑嘻嘻的女真官员,自称奉二帅之令,派来侍奉太上皇上路。太上皇一听就知道他是北行的押送官。但今夜之来,别有任务,是代斡离不向太上皇说亲,指名要王婉容之女幼帝姬许配给粘罕的次子为妇。

幼帝姬是太上皇晚年最钟爱的掌上明珠,金枝玉叶,嫁为蛮貉之妇,这在升平时节,根本不可想象。但如今他身为俘囚,儿女也都成为俎上鱼肉,听人宰割。粘罕贵为一军之帅,与他攀为亲家,今日说来真是大大地高攀了。今后不但女儿生活得到保障,自己的处境也可能好转。从汉族人的观点来看,这是理所当然的。何况做媒的又是另一位大帅斡离不,给了他好大面子!太上皇忽然想到目前随行的还有几个尚未出嫁的女儿,倘使斡离不也来求亲,那岂不是亲上加亲,好上加好,可惜此话无法启口。太上皇这一回给粘罕的回音不仅是“敢不如命”,而且是“欣然从命”了。不知李师师地下有知,做何感想!

那个胖鼓鼓、笑嘻嘻的官员办成这件事,心里也很得意。

那官员就是南薰门的守将拔离。他是大将银术可的兄弟。银术可是女真军中著名将领,榆次败种师中、盘陀溃姚古都是首功,在西路军中,他的地位仅次于粘罕、完颜希尹、娄室而居第四位。拔离跟随兄长,派在西路军中服役。新兴的金邦,用人一般不是凭关系、资格,主要看他自己的能力与功绩。拔离虽仅为一门之长,但几次应付民变,都很得当,特别在诱歼吴革一役中立有大功,深受二酋的赏识。这次粘罕已内定他负责押送渊圣君臣一行一千余人至燕京、上京。答应他完成任务后,另给他一个猛安世职,当方面之重任。

这当然是好差事,无如渊圣第二次蒙尘出城时,拔离曾打过他一马鞭。渊圣一见此人,就会引起条件反射,满身鸡皮疙瘩。扈驾老臣张叔夜向粘罕提出强硬抗议,反对拔离押送。粘罕虽然粗暴,对于曾经与之交手几次,还成为他手下败将的张叔夜尚有敬惮之意。他亲自跑到刘家寺,与斡离不协商,愿以拔离押送太上皇一行,条件把张叔夜调到东路,省得他常来聒噪。斡离不也同意了。张叔夜拨在挞懒帐下,与秦桧一同收容,其待遇优于押送的皇族。从此太上皇以及子孙宗族一千余人的命运就掌握在布袋和尚手中。

拔离代表斡离不前来与粘罕之子说亲,这件事值得怀疑,因为与斡离不说过的话不符合,但对此,太上皇当然不敢向斡离不当面复核,而幼帝姬被粘罕之子索去,斡离不知道了,也只好眼开眼闭,放他一马,免得与粘罕伤了和气。拔离摸准了各方面的关系,才敢于在两个严厉的统帅之间翻出花样,滑行自如,他确是女真贵族中的干才。

这件事开了一个例,以后北行途中,金朝的朝贵、大将们纷纷前来索取帝姬、妃嫔、内夫人等。拔离上下其手,做成不少交易。后来到达燕京、上京时,两路俘囚中,所有年轻美貌的女囚,几乎都分光了,以后长途跋涉,转辗流徙,死于道路上的基本上都是男俘,再不然就是老弱病废、用手指一碰就会倒地自毙的妇人。

太上皇在位时,曾与词臣从容谈文论诗,曾说到过李后主被俘北上之际,不能素车白马入宗庙向祖宗告别,反而“挥泪对宫娥”,是一种没出息的表现。现在他侥幸获得亲身体验的机会——在一千万读词者中间也难得有一个获中这样头彩的机会——才体会到万事空口议论容易,真要做起来就难了。当此之际,他要向宗庙告别,第一关拔离那里就通不过,更不必说向斡离不请求了。金人绝不允许二帝再次入城,免得老百姓骚扰生事,而赵氏宗庙已废,祖宗神像灵位早撤,即使进得太庙也不知去向谁的祖先行礼告别,可能太庙中已换上张氏祖先的牌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