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第3/9页)

“禀安抚,”这时李质得意扬扬地呈上一叠信封信笺笔迹黑色完全相同的信,口中说道,“卑职得知马扩通敌,怕他阴谋败露后,回家毁证灭迹,趁他来此早衙之际,派人去行馆提了他的行箧,又搜出这几封信。信中不是写得明明白白,他献出城池,斡离不就封他为常山郡王。罪证确实,岂容狡辩?安抚早早发落了,免得生变!”

马扩又大声申辩道:“你们趁马某不在之际,搜出书函,明系陷害,栽赃诬赖。这种书信,岂能做证?”

“你自己做出这等没出息的事来,有何人诬陷于你?”刘鞈道。

马扩一时气愤,就顶撞他道:“扩与会嗣提举不足,众人共知,安抚岂可因小儿子潜诬,欲加罪马某?”

“渠在河东公干来回,不干渠事。”

“昨因军需贪贿之事,涉及李质、王渊两人,告到案前。此必李、王二人挟嫌诬陷。安抚岂可不察?”

“马扩通敌,罪证确实,还要血口喷人!”王渊不待刘鞈的命令,径自下令道,“来人啊,快把这个叛国通敌的逆贼捆上,休叫他逃脱了!”

一群早在事前埋伏好的刀斧手从两侧耳房中拥出来,把马扩捆上。李质又进一步威胁刘鞈道:“马扩外通金寇,内结乱民,正图里应外合,把真定府献给斡离不,罪不可逭。且马扩乃安抚之故交,众人尽知,这番来真定主持城守,也是安抚一力保举。疏远旧人、引狼入室,如今士卒闻讯,汹汹欲变,只怕顷刻之间,就要祸起萧墙。主帅不如按照军法通敌者斩,立将马扩明正典刑,庶几可以免祸。”

“李钤辖言之有理,这等乱臣贼子,不把他斩了,还要等什么?”王渊、李质一吹一唱,李质刚刚提出军法处置,王渊就代刘鞈发令了,喝声刀斧手把那“里通外国的叛贼马扩推出门外,斩讫报来,不得有误”。

刀斧手一拥而上,就要把马扩推出去斩首。马扩站住不动,大呼道:“今日之事,明系诬陷,你们众位都看清楚了。”对王、李之徒,已无可理喻,他大声地责问刘鞈道:“刘安抚你身为方面大员,须要遵守朝廷法度。安抚斩人,须责文状,待朝廷准了,方可执刑。你莫不是看到胡骑围攻京师,把朝廷看轻了,胡乱杀人,异日如何向官家交代?”

一句话提醒了刘鞈。

在这半刻钟的时间里,刘鞈既抹杀了良心,也丧失了理智,说了许多违心的话,做出一些丧心害理的事情。当时他唯一害怕的就是李质威胁他的兵变,他不得不相信别人强迫要他相信的话。只有马扩说的这几句话才使他恢复了一点理智。别的不谈,单从朝廷的法度来说,要杀像马扩这样一个有名望、有地位的官员,不具备一定的手续,如何行得?王、李可以逞一时之威,为所欲为,草率用刑,这责任最后还是要落到他头上,他不得不考虑其后果。

他制止了刀斧手的行动,用着老年人的颤抖的但还是有着安抚使的威严的声音发令道:“尔等且退!先把马扩与那使人关进牢狱,待本使具奏劾治,听候朝旨发落。”然后他吩咐主管司法部门的长吏道:“这干人犯都交付与你们了,未得朝旨,不可对马扩擅自动刑,否则唯你是问。”

王、李阴谋得逞,只有最后的一段,未能按照他们的事先计划先斩后奏,心怀不满,悻悻而出。

这里司法长吏执行了刘鞈的命令,把马扩押进牢狱,成为真定路军巡院监狱中的一名囚徒。

3

军巡院与提刑司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司法机构。它们同属于司法行政系统,不同的是提刑司所属各级单位都是常设机关,审理一般刑名案件,军巡院则是临时设置的机关,审理有关政治案件与犯罪的官员,凡是“置院根勘”——在军巡院内成立专案彻底审问明白的,一般都要由朝廷特旨规定,性质比较严重。

在朝旨下来以前,先把马扩发往军巡院监狱。由于军巡院没有自己专设的监狱,实际还是关在一般的监狱里,加上院狱之名,目的也无非表示马扩是个重要的政治犯,要加意防范。加意防范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或者予以优待,防止犯人瘐死狱中,或者严刑拷打,让他吃到比一般囚徒更多的苦头。

刘鞈是预防到王渊、李质要使出毒手,买通狱吏,杀马扩以灭口,特别关照了不可擅自动刑。这一招又是他良心发现的表现。其实用不到他关照,马扩在狱中也会受到优待,这是公道尚在人心的缘故。

原来王、李两个一来要泄平日之愤,二来急于自救,今天在安抚司大堂上匆匆忙忙排演的戏,演得漏洞百出,拙劣异常,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蓄意诬陷马扩,而安抚使本人受到他们某种挟制,不得不这样做,别人也看得很清楚,并且深有反感。

王渊、李质两人平日在地方上声名狼藉,素有“贪将”与“淫棍”之称。特别王渊来真定还不到两年,就巧取豪夺搞了六七个小老婆,其中有两个民家少妇、一个小家碧玉,还有一个部下士兵的妻室,都被他以财势霸占了。那士兵不甘妻室被夺,告到李质那里,不料他两个狼狈为奸,反而办了他诬陷长官的罪名,发配沙门岛去填大海的眼。因此真定的老百姓人人切齿,正因为要对他们表示仇恨,大家就倾注同情于马扩。这不但在老百姓中间,即使平时也要在老百姓身上敲点竹杠、占些便宜的各级司法官吏,上自提点刑狱公事、推官、司理,下至孔目、节级、狱吏、禁子等人,对待这件公案也都是是非分明、爱憎分明的,他们憎恶王、李,同情马扩,一下子就在刑狱中形成共同的舆论。

宋朝行政制度的优点之一,是地方上的财政、司法都自成系统,具有相对的独立性,不受地方长官掣肘。它们的长官转运使提点刑狱公事称为监司,不但不受地方长官干涉,反而赋有监督地方官的特权。王、李的手臂虽长,却伸不进监狱之门。马扩入狱时,王渊、李质竖眉瞪眼、恶狠狠地关照这是叛国通敌的要犯,一定要戴上脚镣手铐,头颈上还要套一面三十斤重的铁枷。刑狱官吏唯唯诺诺,等他们一走开,就把马扩的刑具都松开了,还让他住进一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单人房间,一般有床铺桌椅,床铺上厚厚地垫着新稻草,正月严寒中倒也不会受冻。

所有这些,都由一个上了年纪、一脚微蹩的老禁卒替他安排好,只要看到他在一把乱胡须中间露出来的笑容就知道他是充分同情马扩的,而他的行动也受到典狱吏员的支持,或者至少没有妨碍他,因而壮了他的本来并不很大的胆子。那天在典狱官的默许下,他还陪着马扩在狱里走了一圈,到处看看,仿佛马扩不是一个囚犯而是一个访问者、参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