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第4/8页)

还有好几家是自投罗网的,他们昨天兴高采烈地跑到行营使司去捐献财帛,受到李纲以下行营使司人员的接见奖励。今天就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三王决定动手的当夜恰巧是元宵佳节的正日——正月十五。一到满月初升(往年此时正是万灯齐明之际),一支规模相当庞大的“抄家队伍”,后来又分成几路、十多路、几十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在东京的大街小巷中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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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烟光一万重,五门金碧射晴空,

梨园羯鼓三千面,陆海鳌山十二峰。

香雾重,月华浓,露台仙仗彩云中,

朱栏画栋金泥幕,卷尽红莲十里风。

五日都无一日阴,往来车马闹如林,

葆真行到烛初上,丰乐游归夜已深。

人未散,月将沈,更期明夜到而今,

归来尚向灯前说,犹恨追游不称心。

这两首《鹧鸪天》词是无名氏的十首《上元词》中的两首,写尽了东京城元宵佳节、灯市如昼、车马喧闹、游人如织的热闹风光。

自从北宋定鼎开封以来,元宵节就成为宋朝的“国定节日”,成为一年中最重要的例假日、庆祝日。从正月十四开始,一连三天,东京人民陷入后人难以想象的狂欢之中。太宗年间,全国统一的形势已成,吴越国王钱俶在杭州割据自雄的一隅之地看来也难于保全了。他跑到东京来贺正,心里惴惴然,唯恐太宗把他扣留起来,不让回去。他一面叫人在杭州西湖宝石山上造了一座“保俶塔”,就是希望老天爷保佑他平安回家之意;一面又带来大量金银财宝,企图买通太宗及左右侍从,放他回去。无如宋太宗玩弄政治把戏,也是个斫轮老手,他一再暗示钱俶说:“率海之滨,莫非王土,朕要的是土地人口,不是财富。你如纳土称臣,财宝自归国家所有,何用你来献上?”钱俶忽然灵机一动,从没有办法中想出一个办法来,把这笔钱统统献上,说是要“买”十七、十八两天之宴,大酺。二日,为皇帝助兴添欢,与民同乐。这个名目想得巧妙别致,一时中了太宗之意,太宗果然欣然接受了,下诏延长节日两天。

买宴钱既买不回钱氏吴越的江山,保俶塔也保不牢钱俶本人的一条命。他最后还是被太宗鸩死。但是,从此元宵节日从三天延长到五天!东京人又可以多狂欢两天,这却是钱俶留下的遗爱了。

可是狂欢的节日毕竟也有一天到了尽头。几年来,东京人忧心忡忡,唯恐有一天大祸倏然降临,大家狂欢不成。这可怕的一天终于来了。不肯为东京人助兴添欢的金朝二太子斡离不偏偏把他的大军提前十天开到东京城下,把东京城包围起来,霎时间,歌舞升平变作愁云惨雾。

按照太上皇旨意,早在去年十月间就支出内库巨万金帛,搭好了以备观赏的灯楼鳌山,忽然一声令下,全部拆除,算是官方正式表态,今年停止赏灯。老百姓受到战争的威胁,也失去看灯的豪兴,适得一年一度在“棘盆”演出的外路百戏杂剧班子也受到战争影响,无法来到京都而辍演。因此今年的元宵节过得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黄昏一过,全城戒严,除了防城部队穿梭经过,巡夜的更夫柝声不绝以外,绝少行人通行,偶尔有几个孩子从家里偷一盏灯笼点着了,在门口探头探脑一番,然后大着胆子冲往街心,也被街道上那番凄清的景象慑住了,急忙熄灭灯烛逃回家里。

这番凄清的景象笼罩着东京城内的家家户户,当然也会感染到镇安坊李师师的家。

醉杏楼中珍藏的奇宝异珍,经折变后早于十四日晚上送往军前。

那几天真够师师忙的,事实上,从邢太医、何老爹前来劝捐的那天开始,师师就和小藂、惊鸿三个忙着整理和出清珍物,这些珍物都是太上皇赏赐的,当时推辞不掉,就把它们锁在后间,十多年中,从未拿出来看看。在师师的内心中,毋宁是把它们看成为盗泉之水,不触动它们,听其自然消失,是一种处理办法。现在捐献出去是更彻底的办法。师师忙着清理,一方面固然为了前线需款甚亟,一方面也希望赶忙把这些污手之物处理掉,好叫自己干净一点。

两年半前,官家因龙舟竞渡失败,迁怨于刘锜,把他逐出京都。这一鲁莽的举动,伤了师师的心。从那次以后,她再也没有同意过官家的造访。官家多次派内监颁赐珍宝,请她赏收,都被她回绝了。可是表面上的决裂,还不是真正的恩义两绝。有时,夜深人静,隔院中送来声声金柝,陡然枨触起师师的愁怀,想到官家多年来的柔情蜜意,也使她转侧通宵,不能成眠。只有这一回,官家轻弃社稷逃命南下以后,这个人在师师的心里算是真正地死绝了。这是促使她把珍宝全部捐献的原因之一。

她们准备了两只箩筐,大的一只专放捐献之物,小的一只留下自用的东西。官家赐予的珍宝,当然全部装进大箩筐,就是她自己平日搜集或朋友赠送的古玩字画,也都随手搁进去,最后留在小箩筐里的东西已非常有限,似乎并不想给自己留下多少后路。

珍珠首饰、宝石玛瑙、古玩字画都已清理好,她又把满壁箫笛、一床弦索全都卸下来,搁进大箩筐。其实师师不太了解这些珍宝的物质价值,她一般只能从感情的好恶来衡量它们。譬如官家送她的一幅周昉《仕女图》比她自己喜爱的一只琵琶价值不知道要高上多少倍,她却把它们等量齐观,不分轩轾。在这方面,如果让太上皇来做她的顾问,那肯定要比她精明得多。不过有了南下事件以后,即使他愿意,她也不愿再让他来帮助她了。

只有拈起那支玉管凤头箫时,她才有点犹豫。箫还是老师袁绹送的,从十五岁开始学艺用起,她已经吹了十八年。除了自己以外,只让刘锜吹过两三次。她翻弄着这管玉箫,忽然听到一缕呜咽的箫声在她心头飘上来,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也随着呜咽声飘上心头,似乎织成一个怅惘的梦。

很懂得她的心思的小藂乖巧地问:“娘可记得,这管箫还是刘四厢吹过的?留下也罢!”

“娘倒忘了!小藂你且说刘四厢在哪年吹过它?”

“就是蔡京搬弄是非的那一回,害得刘四厢落了不是,”小藂切齿痛恨地说,“周学士也丢了大晟府的官,落魄江南,从此不得回来。”

“正是刘四厢一别二年有余,音信杳然。”师师点点头,陷入凝想中,然后调子深沉起来,“可惜他生平空负报国之心,未获一当,今天国家正要他效劳,他却远离京师。世上的事就是这等颠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