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8页)

“宣赞说得不错,两府执政是天生的另一种人,即如咱这个阁子里,也容不得他们溷迹。”

然后师师又问起完颜阿骨打的宫闱情况和后妃们的日常生活。

“他们草创朝廷,尚无后妃等名色。阿骨打一心灭辽,经常住在营帐里,连不打仗的日子也是如此。即使回到会宁府,也是百务倥偬,不遑宁处。俺亲眼看见过他的几位夫人,每当宴请使臣之际,都出来亲自掖起衣裙,指挥侍役,传菜递酒,倒也不讲究什么男女内外之别。”

然后谈到了他们的宫室居住。马扩引用阿骨打亲口说的话:“我家的上祖相传,只有如此风俗,不会奢饰,只图个屋子冬暖夏凉,更不必广修宫殿,劳费钱财。南使见了,休得见笑。”马扩以目击者的身份,证实这些话基本上符合事实。他说:“阿骨打他们经常聚会、议论、办事以至宴饮、休憩的处所,名为宫室,实际上只有百十间木屋,开些窗牖门户,略加髹漆,取其坚固而已。与我朝的壮丽宫阙,不可同日而语。阿骨打这话虽是据实而言,并无讥刺之意,俺在一旁听了,却为之汗颜不止。”

师师问道:“宫阙当然不能相比。可是他们也有穷得无立锥之地的劳苦者,连个木屋、板棚也住不上的吗?”

“不错,穷苦者住在桦树皮和木栅建成的小屋里,里面涂些泥,就算是个家,有时一个人掘个地穴,也可以栖身,哪里谈得到居室之乐。”接着他谈起女真人当然也有贵贱贫富之分,就他看到的现象来说,“贵族、酋长和富人们虽然不敢过于华饰,但穿的都是墨裘、细布、貂鼠、青狐之服……”

“一顶貂鼠帽在浚仪桥大街的皮货行要卖几十两银子。”刘锜道,“如今时兴这个,王黼、蔡攸他们,一过中秋节,天气尚未转寒,进进出出就戴貂鼠便帽,外面罩个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又故意在幞头下面露出便帽的边缘,以示阔绰,京师大大小小的官儿也仿戴起来,市肆里奇货可居,出了这价钱,也未必买得到好的!”

“貂不足,狗尾续。只怕将来做官的都要时兴戴起狗尾帽了,这才好看。”师师讥讽道。恣意地诋辱官儿们是她最感到痛快的乐事,这个脾气刘锜是很熟悉的。

“貂鼠在女真境内也是难得的珍品。贫苦人家冒着被虎豹吞噬的危险,进山林去捕获了它,却被贵家们勒索去,抵充债务租税。有的本人就是贵家的奴隶,被贱称为‘阿里喜’,捕得了貂鼠也要献给主人,哪有他们自用的份儿?俺看穷人奴隶们夏天只系一条麻布裙,一年中倒有大半年严寒酷冷,冰雪连天。他们又不得躲在地穴里烤火,只以牛羊皮为衣,走在路外,贫富贵贱,一望可知。”

“他们男婚女嫁,婚姻之制,也与我们大略相同吗?”

“两家风俗,虽不尽相同,他们的富室婚嫁,也有送聘礼、纳彩等仪式,成亲时也用彩缎鼓乐,热闹一番。四太子兀术娶妻那天,特邀宋使去观礼,几十只木盘里堆着小山般的山珍海错、野味家畜,还有满瓮的酒,一两个月也吃喝不尽。贫家之女,有谁关心她们的婚嫁?到了及笄之年,自己上市集去讴歌,自述家世,称赞自己容貌之美、手艺之工,表示求侣之意,家穷未婚的男子们看中了她,彼此同意,就可带回家去,成亲后再禀告父母,也要拼凑些酒肉野味宴请亲友。”

“她们很容易就找到如意郎君吗?”师师带着极大的兴趣问,不由得和自己的早年生活联系起来。她暗暗想到,如果当初她也到市集去讴歌求侣,凭着她的凄凉身世和绝世容貌,准能找个如意郎君,那么她的命运就和现在大不相同了。现在她处在这个受人作践的屈辱地位上,心灵早受创伤,纵使身份夐绝,面子上好看,她自己明白她只是一盏早已熄灭了内心之火焰的云母薏苡灯罢了。一盏不会放光的灯,不管质地怎样好,造型如何美,也不值得人们的艳羡。

马扩却没有跟踪她的思想,只是按照事实作了回答,大大破坏了她的充满浪漫气息的想象。

“贫女们能否找到合适的情侣,”他回答说,“固然要看情况而定。只是俺常看到她们出来讴歌,一回是她,二回仍然是她。讴歌的调子又是那么凄清动情,想来总是不如意时居多。”

“天下的贫苦人都是一般,不如意事常居八九,哪有好日子叫她们过?”师师感叹道,同时又提出一个要求来,“宣赞既然几次听了她们的讴唱,想必已经听懂,且唱一只,让我们也学着唱唱。”

这个要求对于马扩真是太过分了。他生平除了军歌以外,什么曲子都没有唱过,又何况是女真姑娘的歌曲!他刚才讲的这些,都是根据舌人转译,才知道个大概,哪里就听得懂歌曲内容!更加谈不上学着唱了。

师师一见马扩为难,就微笑着收回自己的要求,再问:“宣赞去了几趟,总学会了他们的说话,可以和他们对答会话了?”

“说来惭愧,虽然去了几趟,接伴的官儿和舌人老是跟在脚后跟,哪有学话的机会?再说俺这个笨脑袋,学会了几句也记不全。到如今,只记得几个单字罢了。”

“好,好!”师师孩子般地焕发起来,“歌唱暂且寄下。这女真话一定要宣赞说几句,试试咱这个笨脑袋,在这一夕之间,能够记得下多少。”

随着他们间的亲密谈话,一个神秘莫测、高不可攀的李师师逐渐退隐幕后,代之出现的是一个天真娇憨、坦率诚实的李师师。原来来自社会底层的李师师天性确是真实和坦率的,她并不喜欢作伪。贫家女儿一无所有,无所用其掩饰和遮盖。可是她不幸当上了歌伎,更不幸成了名歌伎,职业需要她披上一件伪装。她不得不按照职业的要求,违反自己的本性来处世。在这方面,她锻炼出一整套高级技巧,使她得以在上层社会中应付裕如。特别在她和官家的交往中,她几乎是步步为营的,每句话、每一行动,都含有很深的机心。如果说,她有时也对官家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坦率,那种坦率也是经过加工的,不过出于策略上的考虑,用来掩盖她的机心而已。

当然她使用机心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要去损害人家,而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因为她时时刻刻都处在被袭击的危险中,人家不惜纾尊降贵地跑来迁就她,目的就是希望从她身上有所得。她不愿出卖自己,就必须用几层厚的铠甲把自己防护起来,她机心越深,防护越严密,就越加得到主动权,可并不使她愉快。有人只希望他自己一个人在世间上昂首阔步,独往独来,他自己到处都是主动的,把别人全部打到被动的地位上去,并以此为乐。天性宽厚的师师,在和别人打交道的时候,并不想用自己的主动去占别人的便宜,有时当她使用了技巧对别人占到优势时,她常会自觉到自己是个不好的人,是个弄虚作假、在精神上受到玷污、自己决不希望与之做朋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