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15页)

再则,根据西军长期以来的传统,决不希望别人来干预他们的事务,他们也不愿插手去管别人之事。河东、河北的军事应该由北方边防军负责。一百多年来,由于和辽保持了一个屈辱的和平局面,没有发生过真正的战争,这支军队早已瘫痪,目前仅由一个对军事完全外行的和诜担任名义上的统辖者。他们西北军和北方军各有畛域,一向互不干涉。他,作为西军统帅的种师道有什么必要到太原府去计议军事,并且跟他那么看不起的和诜去打交道?

还有,太监出身的童贯,在宦途上一帆风顺,从西军监军一直升到领枢密院事,现在又官拜三路宣抚使,这就意味着西北边防军和北方边防军两大系统的军事机构都要放在他童贯一人统辖之下了,这又令他大惑不解。天下有多少英雄豪杰,偏偏要这个宦官来总揽军事,岂不令志士气短!种师道曾经和童贯在西边共事多年,竭力克制自己对他的轻蔑感,勉强习惯了朝廷派内侍到前线作战部队来当监军的陋政,并且有效地把童贯放在坐享其成的地位上,把功绩与荣誉让给他,而不让他干预实际军事。虽然如此,种师道对童贯飞扬跋扈的性格、颐指气使的作风还是怀有很深的戒心。跟这样一个内宦,根本没有什么同舟之谊可言,跟他又能计议出什么好的结果来?

这一连串疑问都不是目前种师道的理解力所能答复和解决的,他恰恰漏听了官家诏旨中最重要的一句话:“朝廷属有挞伐。”虽然他在事前已有所估计,但因没有听清楚这句,因而对上面的一些疑问更加捉摸不定了。他只是从诏书中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一股将要把他卷进急遽的漩涡、可能使他发生灭顶之祸的强大浪潮向他猛烈地袭来。

种师道是老派的军人、守旧的官僚,在军事上满足于防御,即使出击也只是为了防御的需要,在政治上只要求按部就班,害怕变动,也不想邀取非分之赏。政宣以来动荡的朝政,不可避免地要反映到军队中来,这一切都不符合种师道做人行事的老规矩,也不符合西军多年来的老传统。他努力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筑起重重堤防,企图防止受到波及。现在,面对着这一纸诏书,他竭力想要躲避的事情终于不可避免地找上门来了。

种师道的反应虽然迟钝,这些零零碎碎的想法连贯起来,却给他构成一个很不满意的印象。对于这个,他做出了相应的反应,他几乎是含有怒气地高唱一声:“领旨!”

接着就用刘锜意想不到的急促的动作站起来,从刘锜手里接过诏旨。刘锜感觉到他那双稳重的手似乎有点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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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锜从东京带来的轻松情绪,经过东辕门外一度冲淡,现在几乎完全消失。

注意到种师道听了诏旨以后的疑惑和含愠的表情,特别注意到一向对朝廷抱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那种恭敬虔诚态度的种师道,今天竟然会失仪到这种程度:他既没有对诏旨前半段对他的褒奖和升擢表示“谢恩”,也没有对诏旨后半段对他的明确指示表示“遵旨”,而只是笼统地唱一声“领旨”。这是间接表了态,表示他对朝廷的军事行动意怀不满或者至少是丝毫不感兴趣,这是一个大臣对朝旨表示异议可能采取的最强烈的手段。

刘锜在出发前,在旅途中,曾经有过种师道可能很容易就范的幻想,现在是明显地破灭了。那么,他就必须迎接一场紧张的战斗。他清楚地知道,对于顽固的自信心很强的种师道,除非是一拍即合、水乳交融,否则就必然是一场紧张激烈、针锋相对的交锋。

刘锜考虑了第一个作战方案。

现在他还摸不准种师道是否已经完全了解朝廷北伐的具体内容。种师道既能打听到自己出使的消息,迎出辕门外,也可能早已了解自己此行的任务和目的了。但也可能不很清楚,朝廷北伐之举,毕竟是在极端秘密中进行的,而西军将领们,一般除了本身业务外,很少过问外界事务。去年两浙之役,西军许多高级将领直到命令下达之日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任务,有的身到行间,还不知道跟谁作战。不管怎样,就刘锜这一方面来说,坦率和诚恳是最必要的。把目前的有利形势和朝廷意图全部告诉种师道,向他和盘托出,使之参与其中,让他对这个计划也热心起来,双方推诚相见,无所隔阂,这才是堂堂之阵、正正之鼓的作战方略。

按照这个决定,他当晚就去找种师道谈心。

他们进入种师道的机密房。种师道喜欢“大”,连他的机密房也是很大的,在一支蜡烛的照耀下,不但显得很空旷,并且使刘锜产生了泄密之虑,但是种师道完全不考虑这个。

“贤侄远道来此不易,”他尽地主之谊地说了一些客套话,“舟车劳顿,正该好好休息一宵。今晚草草不恭,简慢了贤侄,容于明晚补情。有话何妨留到以后再说。”

“正是为了这件事出入重大,时机紧迫。愚侄自受命以来,寝食难安。此刻深夜来此,先想听听世叔的教诲。”

这是一个迫使种师道不得不听下去的开场白。“听你道来吧!”种师道心里想,“俺是以不变应万变,不忙着说话。”此时种师道的一时愤慨已经过去,他早在思想上准备了刘锜前去找他谈话。他不再用冲动的感情,而是以冷静的理智,脸上不带一点表情地听刘锜说话。他的神气仿佛张开一个大口袋,刘锜要给他倒下多少东西去,他就准备接受多少。这仍然是一种没有表情的表情、没有表态的表态。

刘锜回溯了历史往事。河北北部的燕州(今北京市)和河东东北的云州(今山西大同)及其附近的十多个州,原来都是汉家疆土。五代时为契丹族所建立的辽所占有,大宋建国后,曾想恢复这一带失土以巩固北方边防。两次用兵,不幸都遭挫败,反而受到辽的侵袭,后来不得不每年付出五十万两匹的银绢赂买辽朝,换得屈辱的和平。这种情况已经继续了一百多年,使得北宋的广大军民感到奇耻大辱,有志之士莫不要求收复这些失地,雪耻湔恨。

身为西军统帅的种师道,当然熟悉本朝的军事历史,了解这些情况。刘锜重新述说往事时,特别强调收复失土的国防意义和民族意识,他自己就是为此而热心地支持这场战争的。他希望以此来影响种师道并煽动起种师道的功名心。

“千里江山,沦为夷疆。”他慷慨激昂地说道,“百年奇耻,亟待湔洗。何况北方之险,全在塞北。燕、云以南,平坦夷衍,无崇山峻岭之固。国初时掘得几条沟渠,至今早已涸干湮没,济得甚事?一旦胡马南牧,旬月之间,就可渡过黄河,出没畿甸。当年太祖武德皇帝说过:‘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今日之势,正复如此。我公身为国家柱石,怎可不长虑及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