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6页)

他们又去看了另外一座名为“五龙会”的厩房。那里养着五匹颜色各异的名骥,也各有一个漂亮的名字:白的那匹称为“雪骐”,黑的称为“铁骊”,青的称为“碧骢”,赤白间色的称为“玉”,黄黑间色的称为“黧”。马匹本身的颜色加上披在它们身上、搭配得非常协调的锦帔,给人们造成目迷五色的感觉。

无论八骏,无论五龙,或者其他的御马,它们一例都是牲口中的骄子,畜类中的贵族,生活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它们懒散地踢踢蹄子,娇贵地打个喷嚏,有时还要愤怒地扯动背上的皮,甩甩尾巴,命令驯马的小内监替它们搔搔发痒的背脊。这里不但小内监是它们的奴仆,就是有职分的大内监也得伺候它们的颜色,以它们的喜怒为喜怒。这些娇贵的御马只有看见陌生人进来时,才昂首竖耳地长嘶几声,表现出“天马不与凡马同”的气概。

张迪排斥了所有内监的发言,独自垄断了御马的介绍权。他说自己熟悉御马,倒没有夸张。他几乎背得出大部分御马的谱系、种族、来源、本身的经历、遭遇以及各种特点。他说这匹“玉”,小乔贵妃骑了几年,本待放出去,后来官家念旧,仍把它留下来,置身于“五龙”之中,顿时身价十倍。又说那匹领袖八骏的“追风”,额角上有块紫斑,《相马经》上说是贵种的特征,它果然取得超群绝伦的地位。然后他慨叹马匹也有穷亨通塞的遭遇,这里是三分天意,七分人事,好像它们也都是列名在他的缙绅录中的大小官儿一样。

他特别引导刘锜去看了一匹名叫“鹁鸪青”的骏骡。

官家早年自家经常乘骑的是一匹被亲昵地称为“小乌”的黑马,因为它联系着官家一段私人生活,因此受到特别宠爱。可是毕竟岁月不饶人(马),它终于到了不得不退入冷宫的年华,如今就让位于这匹鹁鸪青了。

鹁鸪青与张迪已有数年相知之雅。他们各自用了自己的方式向对方打招呼。鹁鸪青从张迪亲昵地抚拍它的臀部的动作中,对整个人类产生了一种偏见,认为人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任务,莫过于给它进点“补品”。它果然听到张迪用着高级辞令介绍它道:“这匹鹁鸪青是官家心坎里的宝贝。它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有超光逾影之速,无惊尘溅泥之迹,算得是天上的龙种、人间的绝品。童太师整整花了三四年工夫,才把它觅到手,急忙进御。太尉倒要仔细鉴赏鉴赏它,才不虚今天来御厩走一遭。”

鹁鸪青虽然还没有学会人类的语言,但对于张迪的表情和语气是完全理解的,它一再摇摇自己的长耳朵,表示绝对同意他的介绍。鹁鸪青和张迪两者的这种神气,在官场中,当一个新贵被介绍于别人时,也常可以看到。

然后张迪又陪刘锜去看了郑皇后在宫中乘骑的那匹名为“袅”的小白马,它是由于身段袅娜,体态轻盈,而得到这个漂亮的命名的。可是圣人这两年有点发福了,懒得乘骑。连带这匹“袅”看起来也不见得那么苗条了。

尽管张迪的介绍舌灿莲花,尽善尽美,骑兵军官出身的刘锜却有着自己的品赏和评价。他看得出这些御马大都来自塞上和河湟地区,一般都有良好的出身和健全的素质,当年也曾驰驱疆场,载重致远,的确都非凡品。可惜一进御厩,受到过分的照拂,习惯了娇生惯养的生活,并且把活动的天地压缩在天驷监这个小小的范围里,这就使它们发生质的变化。它们越来越失去原有的剽悍的精神和充沛的元气,却沾染上纨绔公子的派头。不要看它们表面上还是神情轩昂,实际上已是虚有其表,派不了什么正经用场。一句话,这些在天厩中打滚的御马已经落到单单只成为宫廷装饰品的那种可悲的境地中了。

不但善于识马并且也爱马成癖的刘锜对此产生无限感慨,他强烈地意识到照这个样子驯马,事实上就是对良马最大的糟蹋。可是他立刻明白,此时此地,面对着内监们流露出这种对宫廷生活的非议是不合适的。他抑制住自己的思想活动,然后在散厩中挑了一匹不太显眼的白马。它也有一个应景的美名儿,叫作“玉狻猊”。他挑中它是因为在它身上还看到一些野性未驯的地方。乘着一时兴致,他就势脱去罩袍,在箭道上试骑一回。尽管他有分寸地控制着自己,没有放松缰绳大跑,但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骑兵军官的矫健的动作和悦目的身段还是不自觉地呈露出来。惹得在一旁观看的张迪不住地拍打着大腿,称赞刘太尉的高明的骑术:“今天咱家算是开了眼界。‘棘盆’中献艺的小旋风,枉自轰动了半座东京城,哪有太尉这副身手?”

接受官家的赏赐有一连串不胜其烦的仪节,刘锜回到前殿,好不容易挨到酉初时分,才看到内监们按照钦赐御马的规格把玉狻猊打扮出来。它身上披上锦帔,头上簪上红花,又配上一副御用的八宝鞍辔,这才簇拥着刘锜缓缓转回家里,显然要他在归途上充分享受这一份膺受御赐的莫大光荣。

对内廷的这套繁文缛节,刘锜早已熟悉到令他发腻讨厌的程度了。这时东京市上已经华灯初上,行人如织。刘锜骑在马上,尽量要躲避那些拥到他周围来的行人投来的欣羡的目光,希望尽快地穿过热闹的御街、州桥街、府前街,取一条比较僻静的道儿回家去休息。可是受到张迪再三嘱咐的内监们偏偏不肯给他这份自由。越是在热闹街道上,他们越要放慢脚步,几只手同时抓住了马络头,把这匹御马和光荣的骑手一起放在东京的大街上炫耀示众。

有人竖起拇指,高声喝彩:“有巴!”

无数行人被吸引过来,应和着这喝彩声,大声地赞叹着,把包围圈缩小到使他们这一行人寸步难移的程度。内监吆喝着,挥舞手里的鞭子,作势要把行人赶开。人们聚而复散、散而复聚了好几次,结果仍然把他们包围在这个流动的小圈子里。

这时刘锜忽然想到自己不幸而成为被示众的对象。没有什么比这更加丑恶和可耻的了。他皱着眉头,摆摆手,仿佛想要把这个令人作呕的想法从脑子里挤出去,然后另外一种思想好像一道奔泉猛然冲进他的头脑。这就是他刚才在内厩中曾经想到过、抑制过的想法,而此刻又偏偏这样不合时宜地灌注到他的心里来。他把自己的命运和那些养尊处优的御马的命运联系到一块儿来了。

他想到这些御马虽然用了珍珠磨成的粉喂养饱,实际不过是一些宫廷中的装饰品;他又想到那些玩马球、射箭弹丸的宫嫔虽然用黄金镂成的丝穿戴起来,实际上也不过是一些宫廷中的装饰品;而他自己,一个觥觥的男儿,自从来到东京后,无论一向在宫禁中进进出出,替官家当些体面的差使,无论此刻在州桥大街上骑着御马游街示众,实际上也无非是一件宫廷装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