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九章 离经叛道(二)

“谬论!”

“歪门邪道!”

诸如此类的断语传入使得郭嵩焘长松了一口气,他立即明白自己先前之说,至少在汉王的耳中并不是“离经叛道”之言。汉王的感叹传入他的耳中,只让他不由只觉一阵诧异。

“一个人?”

“没错!”

点点头,朱宜锋继续向前走着。

“当时的‘歪门邪说’实在是数不胜数,但也就是商鞅这位所谓的法家奇才将‘愚民之策’变成一整套切实可行的之策,将西陲弱国秦国一下子打造成为了强国,而秦国也正是凭以商鞅的‘愚民之策’,横扫六国,一统中国,从那时起,任何学说在实际取得成功的法家学说面前都黯然失色!”

同样熟读史书的郭嵩焘听汉王提及商鞅,提及秦国时,只是低头不语的跟在汉王半步之后,而谈性正浓的朱宜锋则继续说道。

“商鞅为何要愚民呢?”

在反问之后,朱宜锋又自问自答道。

“在《商君书·定分篇》中就给了答案。‘民愚则易治也’,因为‘愚民’这个政治学的目的看起来很简单老百姓愚蠢了,也就容易治理了,如《商君书》中所言‘昔之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者也;能先胜敌者,必先胜其民者也。’而如何制民呢?”

“必先弱民!民弱方才易制!”

郭嵩焘毫不迟疑地答道。

“所以《商君书》才‘弱民’之篇,‘民弱国强,民强国弱’,总之,要想使人民听命,必然要弱民,既不让其富有,也不让其强大。弱民的第一步,自然就是愚民了。而如何‘愚民’呢?”

说到这,朱宜锋不禁想到那个在一个半世纪后,因为一部“伪纪录科教片”而被无数国人为之激动、自豪、狂热的“大秦帝国”,又有多少人知道,正是他们中口的那个“伟大”的“大秦帝国”开启了“愚民”源头呢?

“治国,如果开导人民的知识,而不加以堵塞,百姓的学识就会增长。百姓学识的增长,则不会去攻打敌国,就产生奸邪。所以其才会在《商君书》中言称‘开而不塞,则短长;长而不攻,则有奸’……要瓦解民间已经形成的道德风气,以统一百姓的思想,这是国家强大的基础,所谓的‘《诗》、《书》、礼、乐、善、修、仁、廉、辩、慧,国有十者,上无使守战。国以十者治,敌至必削,不至必贫。国去此十者敌不敢至,虽至必却;兴兵而伐,必取;按兵不伐,必富。’如此,才能去以学识,统一思想,除此之外,还要禁止大臣、诸大夫游学、游仕,闭塞人们获得知识和信息的途径,尽可能地让人民愚昧无知、不好学问,使他们专心听从国家的安排和规划。正所谓‘国之大臣、诸大夫,博闻、辩慧、游居之事皆无得为,无得居游于百县,则农民无所闻变、见方。农民无所闻变、见方,则智农无从离其故事,而愚农不知,不好学问。愚农不知,不好学问,则务疾农;智农无从离其故事,则草必垦矣。’”(注:《商君书·垦令》)

唇角轻扬着道出这番话来,朱宜锋的脸上露出嘲弄之色,这就是中国古代“农本主义”的根源,其根源不是“以农为本”而是“愚农不知”。

“可怎么样让老百姓变成愚民呢?仅仅不让老百姓不受教育还不够,还得锢民。自然也就有了其书中所言‘使民无得擅徙,则诛愚。乱农之民无所于食而必农。’”

禁止民众自由迁徙,他们就会愚昧无知,那些不安分的到处迁徙,扰乱农事的人就会失去混饭吃的地方,只好老老实实种地。这正是中国统治者的“愚民”的不二法宝。

“可限制老百姓的自由迁徙还不够,还要将老百姓变成贫民,正所谓的‘力富则淫,淫则有虱。民富而不用’,所以必须通过限制商业,使百姓保持贫穷,以避免其因富而纵不易役使。‘重农抑商’其目的并不是为了维持‘农本’,而是为了弱民,为了制民。可是这么干,百姓并不乐意,食色性也,百姓并不甘于贫困,毕竟人都向往好日子,这个时候,怎么办?如何维持统治?”

摇头冷笑着,朱宜锋又一次引用《商君书》中的话。

“所以才有了‘国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乱,至削;国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强。’,有了‘政作民之所恶,民弱;政作民之所乐,民强。’。可如此民众自然会反抗,这也就是有了秦国的重刑,‘重刑而连其罪,则褊急之民不斗,狠刚之民不讼,怠惰之民不游,费资之民不作,巧谀恶心之民无变也。秦国之强,究其本源,就是弱民、愚民、刑民!’”

“自然也就有了秦二世而亡!”

郭嵩焘适时的补充一句,而朱宜锋深以为然的点头说道。

“所以,后世的统治者,才会吸取秦国的教训,但在吸取其教训时,却又念念不忘秦国以‘愚民’治民的成功。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董仲舒适时的出现了!”

提及董仲舒的时候,朱宜锋的眉头微微一挑。而郭嵩焘同样也因为汉王的话锋转换,而惊愕的看着他,似乎不明白汉王为何会提及董仲舒。

“就学说上来说,与法家以弱民、愚民、制民为核心不同,儒家学说的根本是‘以民为本’,最为代表性的一句话就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甚至在《孟子》中《梁惠王下》中,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王曰:‘弃之。’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王曰:‘已之。’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王顾左右而言他……”

在提及此文时,朱宜锋不禁流露出些许笑容。

“这段话很有意思,其实是孟子给齐宣王下套,齐宣王的一弃、一已,一个断交、一个撤职,可换成国家的时候,他就左顾言它了,儒家站在民众立场上,国君不能治好国家,也得负责下台,并没有愚民来维护统治者进行统治的含义。那个时候的儒家创立者,不是阿附权贵之徒,而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不会为了政治利益去出卖人格,为国君出谋划策。无论是孔子也罢,孟子也好,其学说中尽是‘养民’和‘教民’。‘教民’则一定不是‘愚民’的政策,而是恰恰相反。可到了董仲舒那,却变了味!”

此时,两人走的非常慢,而郭嵩焘更是不时的皱着眉头,今天汉王的每一句话,在他震惊之余,更是发人心省。

“秦国的二世而亡,固然令人警醒,可汉随秦制,其实只是将‘愚民’之道加掩饰罢了,汉宣帝为了教育”仁柔好儒“的太子,说了”霸王道杂之“的明言。而后来董仲舒为讨汉武之欢喜,篡改儒学之本,由此也就有了‘儒表法里’之说,就是以儒家构建社会纲常、忠君等思想以及秩序。以儒家标榜的仁义道德为统治合法性建立基础并增进认同,而法律、行政等政治实践,则延续秦律中的法家之学,也就是”汉承秦制“而法家思想中对‘愚民’有着丰富而充分的论断,‘民弱而国强’是其核心思想。表面上历代王朝说的是儒家仁义,可是制度上却是法家驭民使用的霸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