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唐生智规划的突围路线,是除下关的宋希濂师以及少数部队外,大部分往南京城外冲,然后向浙皖赣转移。这是一个相对比较明智的决定,因为如果全军过长江北渡,一者长江北岸已面临着可能被封锁的危险,二者也缺乏足够的船只,而当时城外虽布满日军,但是空隙仍然非常大,只要有勇气,是一定能冲得出去的。

唐生智究竟有没有对撤退和突围作过明确部署,这点相当重要。

南京沦陷并且发生屠杀惨剧后,突围出来的人几乎都把怨气一股脑撒到了唐生智头上,认为军队损失这么大,作为最高指挥官应该上军事法庭。

但唐生智确实对突围作出过明确的部署,只是他没有想到,此时此刻,已经没有多少人愿意认认真真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了。大家本能地认为,城外到处是鬼子,出城岂不是自投罗网,甚至有很多人在开完会后,连部队都不回,更不通知,就自顾自地一个人往江边跑了。

结果是,大部分部队都不执行唐生智的出城突围命令,而是随着老百姓一齐往江边涌。

南京保卫战之前,为了防止各部队不遵军令,擅自渡江后撤,唐生智曾让宋希濂负责把全部船只都收集起来,但实际上真正有船的部队都不肯交上来,导致宋希濂手中掌握的船只并不多,再加上这么多人涌上来,哪里够用。

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过江部队,以徐源泉第2军团损失最少,原因是他们当初没有将船只交出来。其他各守城部队,从“铁卫队”到参加“十日围攻”的三个德械师,个个损失惨重,到浦口时都仅剩下千余人。

严格说来,只有两支粤军基本执行了唐生智向城外突围的命令,军长分别是邓龙光和叶肇。

大厦将倾之际,也许什么都不需要,需要的就是信任、服从和胆色,哪怕有那么一点点怀疑和怯懦都不敢整军往城外冲。

江南大地上,开始响彻着陌生的广东方言。

第一句:几大就几大,唔好做衰仔!

它的意思大致是说,豁出去了,死就死,但绝不能做软蛋。

第二句:丢那妈,萝卜头!

前面不解释了,后面是指小鬼子,不知道是说小鬼子像萝卜头,还是说萝卜头像小鬼子。

带头喊这些口号的是邓龙光手下的师长罗策群,他冲锋在前,率队几次向日军阵地猛扑,但直至战死也未能冲过封锁线。

师长都倒了下去,可知这条突围之路有多么艰险,邓龙光检点随身的直属队,仅剩百人不到。

此时已至深夜,日军阵地仍然张着血盆大口,狰狞地逼视着这群挣扎中的广东人。

随邓龙光冲杀的参谋长曾有龙精虎猛之誉,杀到这里,也已精疲力竭,心胆俱寒,甚至连牙齿打战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百人不到,如何还能冲得过去,几乎所有人都失去了信心,都主张再等一等,等后面的部队上来再突。

这个时候大家都看着军长。

邓龙光与薛岳同为保定六期生,当然也是懂点战略战术的。

前面这么猛力撞击,虽然还没撞开,但肯定有所松动,也许只差一步,门就开了。

不能等,万一后面部队没等来,日军大部队倒来了,岂不惨兮。

所以还得继续“几大”。

邓龙光调集火力最强的特务连向日军阵地发动急袭,但这只是一个虚招,其他人在特务连的掩护下,利用地形逐次跃进。

之前的正面猛冲,已使日军形成了一个印象,即下一轮进攻又必如此,所以邓龙光的声东击西之术终于收到奇效,大家冲过了封锁线。

冲过封锁线,特务连已去一半,举头前望,却仍是路程漫漫,黑夜茫茫。

如果再碰到日军,可以肯定是既打不了,也冲不过。

眼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真的快到了绝望时刻,然而邓龙光渐渐发现,一切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糟。

咱们的人怕“萝卜头”阻击,其实“萝卜头”也怕你们乘夜袭击,因此在封锁线之后,只要有宿营的地方,一定会点起篝火。

这就好办了,想不踩到鬼子,大家都相安无事,只须绕过篝火就行。

再往前面走,听到了一句无比熟悉的声音:丢那妈,萝卜头!

冲锋时,它激励士气,相逢时,它令人落泪。

原来是另一股失散的粤军,邓龙光顿时一块石头落了地。在他身后,此时只有十来个人了。

另一个粤军军长叶肇的遭遇则更为离奇。

与邓龙光一样,他也是保定六期生,可是他比邓龙光还要惨,后者直到山穷水尽时身边还有百来个兵,他却在与大部队失去联系后成了一个连卫士都没有的光杆司令,什么战略战术,骑马打仗,统统失效。

无奈之下,叶肇和他的参谋长只好化装成难民,一路奔逃,可是在鬼子眼里,并无难民和军人的区别,被他们看到,一律不放过。

叶肇无法,只得躲进山里。由于随身未带食物,他们饿到头昏眼花,实在撑不住了,不得不冒险下山。

路旁,有一堆地瓜皮。

不是地瓜,只是剥下的皮。倘在平日,谁也不会正眼去看,但这时叶肇却激动万分,如获至宝。

两人立即蹲下身去,抢着把地瓜皮送进自己嘴里。吃完一抹嘴,发现还剩了点,又小心翼翼地装入口袋,以便作为下一次的口粮。

在周星驰版的《武状元苏乞儿》中,由贵族沦为乞丐的苏乞儿父子会一起争抢狗食,甚至为从破碗中捡到一根肉丝而击掌相庆。假如叶肇能穿越时空,提前看到这个镜头,没准会认为是在演自己。

昨天,他们还是威风八面的将军,转眼间却连小兵都不如了。

活下去,成了唯一的信念。

吃完地瓜皮,不料却遇到了一队日本兵。

这队日本兵是辎重兵,缺人挑担,便将二人抓去做了挑夫。

参谋长先挑,走了六七里地后,他装成脚疼(也可能是真的很疼),实在走不了,就停了下来。日本兵见状,上去就是狠狠几脚,他便索性躺在地上“死”了过去。

参加京沪作战的日军,以冲在前面的熊本师团、京都师团等野战部队最为野蛮,自登陆后,到了无房不烧,无人不杀的程度,这一度让后续及辎重部队叫苦不迭,因为日军的后勤补给也很成问题,都杀了烧了,别说就地抢粮,连替他们挑担的人都没有了。

假如叶肇两人遇到的是日军战斗兵,就不是踢几脚的问题,而是至少会给一枪或者一刀,那“装死”的参谋长就惨了。

参谋长“死”了,他的担子移到了叶肇肩上。

可怜堂堂中将,哪里干过挑夫的活,肩上乍压重担,没多大一会儿就走不动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