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臣服的心

燕赵大地,自古民风彪悍。

早在东汉年间,人们就以“幽州突骑,冀州弓弩”来形容河北的兵力之精与战力之强。远的暂且不说,就以本朝为例,大唐开国之初,窦建德就曾雄踞河北,建立夏朝,与长安分庭抗礼;后来,窦建德虽然在虎牢关下被天纵神武的李世民一战击溃,但“折戟沉沙铁未销”,其旧部刘黑闼旋即狂飙突起,横扫河北,一度恢复夏朝全境,用永不枯竭的豪情与热血,谱写了一曲愈挫愈奋、屡仆屡起的慷慨悲歌。

尽管历史的如椽巨笔很快就为血雨腥风的乱世画上句号,尽管盛唐治世的到来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可桀骜不驯的河北从不曾真正低下倔强的头颅。当长安的九重宫阙久已不闻“秦王破阵乐”的铿锵之声,转而充斥缠绵悱恻的“霓裳羽衣曲”时,李唐的天潢贵胄和王公大臣们显然没有料到,河北枭雄窦建德、刘黑闼不死的精魂,已然穿越一百三十年的岁月烟尘,悄然附着在了安禄山、史思明身上,并迅速孕育出觊觎天下的勃勃野心。

刹那间,彪悍无匹的幽燕铁骑便以雷霆万钧、排山倒海之势滚滚南下,一举撕碎了玄宗君臣的太平迷梦,重重摇撼了大唐帝国的万里江山……

长安在恐惧中战栗。

因为,他再次看见了河北永不臣服的心。

当安史之乱的烽烟终于散尽,李隆基的子孙们睁开迷离的双眼,却再也看不见那个“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大唐,也看不见那个“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大唐,更不可能再享受那种“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的绮靡生活。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唯有一片“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的破碎山河。

而这一切灾难的源头,就是河北。

所以,年富力强的德宗李适一即位,就迫不及待地向河北宣战了。然而,德宗的志大才疏旋即招致了一系列更为严重的灾难——“泾师之变”“四王之乱”接连爆发,河北的朱滔、田悦、王武俊、李纳同时称王,朱泚、李希烈之流相继称帝;帝京长安沦陷,德宗流亡奉天,战火燃遍四方,帝国几欲倾覆。

河北,再一次用刀剑向天下人展示了他的野性和能量。

长安的光芒更趋黯淡了。

是励精图治的宪宗君臣挽救了危机深重的帝国。在与河北、淮西等强藩的较量中,宪宗朝廷不屈不挠,屡败屡战,终于遏住了藩镇跋扈的气焰,重塑了李唐中央的权威。

河北暂时低下了他的身姿。

然而,一把带血的刀收回鞘中,就表示它不会再拔出来了吗?

不。

因为刀的本性就是嗜血。

因为河北,拥有一颗永远躁动不安的灵魂。

当宪宗李纯猝然离世,元和时代成为历史,所谓的“元和中兴”也就不可避免地暴露出了它脆弱的一面。耽于逸乐的穆宗李恒以为可以在乃父栽种的大树下乘凉,可他错了。暂时的和平,往往是为下一场战争进行铺垫。大明宫内日夜不息的弦乐笙歌,终究掩不住河北磨刀霍霍的金戈之声。

新的灾难降临了。

河北民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狼性。

这种狼性可以被暂时压抑,却不可被彻底驯服。

可惜,新任卢龙节度使张弘靖不懂得这一点。他以为卢龙既然已经臣服于朝廷,就该无条件接受朝廷的管束,并且无条件地听命于他。

这种想法,导致张弘靖犯了一连串致命的错误。

据说,张弘靖是带着一脸傲慢的表情,坐着八抬大轿,带着长长的仪仗队进入幽州城的。这个前朝宰相之所以如此摆谱,显然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河北的这些骄兵悍将和粗人莽夫。而且,他并不介意把心里的这种鄙夷和不屑表现出来。

坐镇幽州后,张弘靖为了显示官威,很少直接跟幽州将吏们打交道,总是十天半月才到节度使衙门露一次脸。处理公务的时候,张弘靖也是寡言少语,始终板着一张自命不凡的面孔。总而言之,在卢龙将士看来,这姓张的从踏进幽州的那一刻起,从头到脚就写着俩字:摆谱。

过去的幽州节度使,大多是军人出身,总能跟手下将士打成一片,即便做不到同甘共苦,至少也能跟士卒们称兄道弟。跟他们一比,张弘靖显然是个另类。

卢龙将士每次看见张弘靖那张臭脸,心里的无名火就直往上蹿。

除了张弘靖,还有他带过来的一个心腹将领也让大伙恨得牙痒。

这个人名叫韦雍。不知是出于张弘靖的授意,还是他自作主张,总之,这家伙经常无故克扣将士们的粮饷,而且执法异常严苛。碰到他心情不好,就对士卒们又打又骂,好不容易心情好了,也要拿他们开涮。

有一次,韦雍到校场上溜达,正碰上将士们军训。他站在旁边看了看,忽然冒出一句:“如今天下太平,你们能拉两石重的弓,还不如认识一个‘丁’字!”

将士们面面相觑,好多人额头上已是青筋暴起。

韦雍就这么肆无忌惮地表现着自己的优越感和幽默感。可他并不知道,这是在往一头狼的伤口上撒盐。

也许,从韦雍嘲笑大兵们目不识丁的这一刻起,他和张弘靖的下场就已经注定了。

长庆元年(公元821年)七月初,卢龙将士压抑已久的怨气,终因一件貌似偶然的小事而全面爆发。

事情还是跟韦雍有关。

七月十日这一天,韦雍带着卫队正大摇大摆地逛街,对面一个骑马的军官躲避不及,不小心冲撞了他的卫队前导。韦雍二话不说,立刻命人把军官拖下马来,准备当街杖打。此人宁死不屈,还对韦雍破口大骂。韦雍大怒,旋即奏报张弘靖,将这名军官扔进了监狱。

当天晚上,兵变就爆发了。

乱兵们呼啸着冲进张弘靖的府第,砍杀了韦雍和张弘靖手下的多名军官,然后将张弘靖囚禁,并疯狂哄抢张宅的财物和女人。

暴乱持续了整整一夜。

次日早上,发泄完愤怒的乱兵们才意识到事情闹大了,而且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便去找张弘靖谈判。没想到张弘靖还是端着一副臭架子,始终闭口不言。

乱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索性横下一条心——反了!

既然事情已经做下,那就没有收手的道理,干脆把它做大。

当天,卢龙将士便拥立兵马使朱克融为留后,正式揭起了反旗。

这个朱克融,就是建中年间“四王之乱”的魁首朱滔的孙子。

就像一头蛰伏的狼被重新唤醒,此刻的河北已然再度昂起头颅,正对着长安引颈长嚎。

穆宗和他的大臣们听见了吗?